砰的一声,茶碗碎了,男人额头鲜血迸流。

“混账东西,日本人杀了多少济南人,你不睁开眼睛看看,扒拉扒拉指头数数吗?乱葬岗、万人坑、泺源公馆……日本鬼子来之前,济南什么样,街上有多少人?现在什么样,街上有多少人?章丘、济阳、长清、商河、平阴有多少村庄烧成了白地?村子烧了,人呢?都白日飞升了不成?”

陈宝祥知道,那些烧成白地的村子都是大庄,至少有二三百户,千把口子人。

据侥幸逃出来的村民说,鬼子通常都是半夜围村,把人赶到村子中间的戏台上,先是装作抓当兵的,把那些健壮男人都绑起来,吊在柱子上,刺刀开膛,杀鸡儆猴,然后就是机枪突突,杀光所有人,点火烧村。

“这是道上朋友说的,不是我说的。”

“道上朋友放屁,你也跟着放屁?你两个肩膀上面是什么?是个西瓜还是冬瓜,是个油篓还是粪筐?”

“是,是,二奶奶骂得是,儿子知错了。”

“老二,你呢?”

另一个男人赶紧起身,恭恭敬敬地回答:“二奶奶,我一直派人搜罗日本人的情报,向南方军传递。他们已经答应,派出锄奸团,在徐州、济南、天津展开暗杀行动。”

“什么时候见到成效?”

“儿子只是传递情报,锄奸团、暗杀团的事,都是部队军事秘密,无法探知。”

“虚有其表,徒有虚名……南方军只看到北平和上海,全部力量对准京沪,什么时候才能到咱济南?你做的这些事都是隔靴搔痒,就算济南人都死光了,也未必见效!”

陈宝祥一边炒菜,一边听着两个女人教训两个男人。

她们说的话,直接说到陈宝祥的心坎上。

南方军如果有力量北上锄奸,早就动手了,不必等到现在。

真正有能力刺杀日本鬼子的,不是南方军,而是八方面军的英雄们。

神枪会内讧,伤了陈宝祥的心。如果没有西更道街那场乱战,龙千里等人就算一个拼一个,也能干掉十几个日本鬼子,为济南人报仇出气。

“老大,你糊涂啊!日本鬼子是狼,不管是韩长官在济南弃城而逃,还是南京的英雄好汉血战到底,他们都会破城杀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别看满街的日本人对着咱济南人笑嘻嘻的,你看看他们的牙,看看他们满嘴的獠牙……”

两个男人一个跪着,一个站着,都垂着头,不敢出声。

陈宝祥的确看到了日本人森森獠牙,每次在暗夜里刺杀日本鬼子,他都感受到这些东海异类的凶悍。

“你们两个记住,善心动不了恶魔,对待日本鬼子,就应该像南京铁血男儿,战到底,杀到底,干到底——”

“是是,儿子记住了,记住了。”

“别听那些狗汉奸的话,当一个顺民就能免死?放屁,做梦,简直是做梦!咱们祖上见过八国联军进京城,那些红眼、蓝眼的恶魔见人就杀,见宝就抢,呵呵,一个好好的北京城,变成了杀人的修罗场,站着的死,跪着的也得死,一场屠城死了多少人,你们知道吗?”

陈宝祥炒好了一道河虾烩山珍,放在托盘里,亲自端着,送上桌来。

这两个女人说的话,句句在理,给人提气。

他三年来想说没敢说、想说又说不好的话,都从她们口中说了出来。

就凭这一点,今晚这桌年夜饭不要钱,也值了。

“老二,你天天在丹青小筑里闭门修炼,怎么样了?”

“回大奶奶,儿子上个月临摹赵孟頫《鹊华秋色图》十遍,已经做到不看原图,就能画出神韵风骨。本月,儿子临摹的是天墀先生的虎图和鹰图。”

那位大奶奶哼了一声,两道柳叶眉倒竖起来。

陈宝祥双手端着盘子,放在八仙桌上。

那位大奶奶扫了他一样,他顿时觉得,仿佛有两把快刀,在自己脸前闪过,冷飕飕的,刺骨冰凉。

陈宝祥退回灶下,听那位大奶奶说:“老二,吴天墀先生是北方虎王,画的是山中猛虎,你在丹青小筑,不敢出声,画的不是猛虎,而是小猫。人家吴天墀先生胸中有猛虎,笔端有山河,热血成一快,不负华夏头……人家是真正的虎王,懂猛虎,懂世道,有胆识,有乾坤,你的热血呢,你的气概呢?我怎么好端端,就生了你们两个懦弱的家伙!”

陈宝祥在古玩店里见过吴天墀的虎图和鹰图,的确是济南丹青圈里的真正高手。

虎行似病,鹰立似睡。

丹青高手能以微妙笔法画出虎与鹰的内在杀机,不然,虎就是猫,鹰就是鸡。

“大姐姐,算了,让老二从今天起就关了丹青小筑,认真钻研,把济南的道上朋友联合起来,对付日本鬼子。丹青丹青,太平时自娱自乐,国难当头,还玩的什么丹青?鹊华桥都变成了鬼子的练兵场,哪来的什么《鹊华秋色图》景致?你们哪,你们哪,真是败家子……”

“二妹,我就是气老二,这么聪明的孩子,都什么年月了,还临摹赵孟頫的画?元人灭宋,赵孟頫干了什么?就是归隐、躲避,最后还他妈的去元大都做了元人的大官。这个没有骨气的男人,白瞎了南宋王孙的身份,还不如他老婆管道昇!仲姬夫人留下《水竹图卷》,让后人知道,元虽然灭宋,却灭不了我中原百姓的竹节志气。日本狗贼占了济南,屠杀我济南百姓,只要还有一个济南人活着,就要血战到底!”

“大姐姐说得对,仲姬夫人一生,刚直不阿,有胆有识,对赵孟頫远赴元大都做官一事,百般劝阻,的确是女中豪杰。你们两个孽子听着,从今天起,把那些丹青、画眉、蛐蛐、琵琶都封存了,再也不许拿出来。”

大奶奶声色俱厉,再次补充:“我大汉将军霍去病曾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你们从小饱读诗,难道只学了些声色犬马的淫词艳曲?老二,回去写二十幅对联,就写这八个字——‘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命下人把厅堂里所有中堂条幅换下来,直到济南人杀光了日本鬼子,光复我大汉江山为止——无铁血,不丹青,逆子,连这个都不懂,还算什么济南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