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祥起身,跟在郑鸣蝉身边。

在他们后面十步之处,有两个穿着便装的保镖,一直沉默跟随。

“陈老板,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济南城像你这样的人,实在太少了。不管是万花楼、铭新池还是白凤凰那些事,都跟你无关。以你的为人,完全可以进入维持会,帮助更多济南人,成为皇军的朋友。”

郑鸣蝉的话,看似闲聊,实际是为陈宝祥指路。

陈宝祥笑了笑,没有回应。

加入维持会,就是日本人的贴身走狗。祖宗八辈,都被济南人骂得狗血喷头。

不止是济南,山东境内,大江南北,只要是设立维持会,都是那些地痞流氓、光棍无赖抢着加入,为了蝇头小利,置礼义廉耻于不顾。

“陈老板,你有手艺,又有仁心,如果你做了维持会会长,济南城的百姓就有福了。刚刚在军部开会,我已经提出,把你纳入维持会——”

陈宝祥赶紧抱拳:“多谢郑先生提携,入维持会还是免了吧。济南人好面子,家人绝不允许我做这种事。”

“陈老板,身为济南人,你肯定知道明清交替时,留发不留头的事吧?”

陈宝祥明白,郑鸣蝉提到这件事,阐述的是“真理与苟且”的区别。

一旦他被郑鸣蝉说服,就会成为日本人的忠实走狗,再也没有回头机会。

“郑先生,不要为难我了。小门小户小生意,经不起大鱼折腾。”

两人过了普利门,走在普利街上。

郑鸣蝉向两边的商户指了指:“中国人不明白,济南城现在属于日本人,所有买卖商户、餐馆学堂,都归日本人管辖。过去,韩长官吩咐他们做事,谁敢不从?不明白这些的老济南人,唯一的结局,就是人头落地。”

陈宝祥一下子明白了郑鸣蝉的意思,要不要加入维持会,自己说了不算,郑鸣蝉才说了算。

他长叹一声,默默地点头。

到了草包包子铺门口,郑鸣蝉伸手相邀,两人进店坐下,要了四笼包子。

郑鸣蝉穿着便装,伙计以为他也是济南人,对两人笑脸相迎。

热气腾腾的灌汤包子端上来,郑鸣蝉拿起醋壶,亲自为陈宝祥倒醋。

“陈老板,草包包子是济南名吃,连青岛、烟台那边的客商都知道。我青岛的朋友来济南,都让我到这里来请客,吃一笼包子,喝一大碗紫菜蛋花汤。这么大的名气,这么好吃的美食,一夜之间,我就能让他全部消失,你懂吗?”

陈宝祥后背一凉,郑鸣蝉的话说得很明白,日本人对济南有绝对控制权,生杀劫掠,任意而为。

草包包子铺之所以还能存在,就是因为日本人容许它经营。

郑鸣蝉一声令下,任何一家买卖,都将在一夕之间,夷为平地。

连草包包子铺这种济南名吃,都能沦为蝼蚁,更不要说陈家米饭铺了。

“谢谢郑先生提醒。”

“陈老板,我们一见如故,才会推心置腹地提醒你。识时务者为俊杰,顺势而为,如鱼得水,逆水行船,那就是自取灭亡了。”

郑鸣蝉向西一指:“大观园这边,你可以插旗立威,其他人未必有这种机会。铭新池那边,今日是冯爷掌舵,明日就未必了。你感兴趣的话,也可能是你,是我,是白凤凰……过去的华夏,皇帝之下,皆为蝼蚁。今日之亚洲,天皇之下,皆为蝼蚁,呵呵呵呵……”

陈宝祥刚刚夹起一个包子,忽然没了食欲,慢慢放下。

“陈老板,满街暗探,所为何来?就是为了,让所有百姓成为顺民,不服从管辖者,全都是田中杂草,必须拔掉。”

陈宝祥叹了口气,低头喝汤。

“如果你加入维持会,我会帮你铺平道路。在济南,维持会长的地位很高,干万别不在乎。”

陈宝祥只能连连点头:“是是,我明白。”

两人吃完,郑鸣蝉招呼伙计,把剩余的包子包起来,交给陈宝祥带回去。

他们继续向东,到了泺源公馆门口,郑鸣蝉回办公室去,陈宝祥拐上芙蓉街,回米饭铺。

到了县后街西头,陈宝祥拿出包子,丢给路边的两条野狗。

他一个人吃日本人的嗟来之食就够丢人了,如果让柳月娥也吃这些包子,等于是全家丢人,老陈家就再也难以自证清白了。

野狗叼起包子,摇着尾巴,撒欢而去。

陈宝祥无奈地苦笑,看着野狗,竟然有兔死狐悲之感。

同样是仰人鼻息、等待赏赐,野狗没有廉耻之心,为了几个肉包子,可以不顾一切。

陈宝祥却不能这样做,人之所以区别于猫狗驴马,就是因为拉不下这张脸。

他到了米饭铺门口,肩上的压力越来越大,脚下一绊,普通一声,摔了个狗啃泥。

幸好,旁边没人经过。

他赶紧爬起来,掸干净身上的土,继续向东去。

摔了这一跤,他突然变得清醒:“所有济南人都在这样做,即使是川中大人物,到了济南人,不也得偃旗息鼓,夹着尾巴做人?先做好自己,再做好国家的事,次序正确,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不让良心刺痛,就可以了?”

他踏上台阶,进了米饭铺。

传从柜台后面站起来,柜台一侧,又是大大小小几十个点心匣子。

“爹,有人送礼,说是为了历下亭堂会的事,请多关照,他们都说,过去有眼不识泰山,现在明白,陈老板才是齐鲁翘楚,以后必定常来常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