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轻喊,将范闲从沉思之中拉了出来,他有些昏沉地摇摇头。这才发现外面的天光比先前黯淡了许多,不仅是雨大了的缘故,也是天时不早了的缘故,他这才知道。原来自己这一番思考,竟是花了这么多地时间。想到此节,他不由叹息一声,看来海棠说的对,自己这日子过的,比皇帝也轻松不到哪里去。

看了一眼已经玩累了,正伏在栏边小憩的思思,范闲用眼神示意一个小丫头去给她披了件衣服。又看了一眼正和三皇子扭捏不安说着什么的大宝,这才振起精神,拿出看戏地瘾头,对邓子越说道:“那边怎么样?”

邓子越笑了笑,将手中的纸递了过去,凑到他耳边说道:“这是记下来的当堂辩词……大人,您看要不要八处将这些辩词结成集子,刊行天下?”

这是一个很毒辣大胆的主意。看来邓子越终于认可了范闲地想法。知道监察院在夺嫡之事中,再也无法像以前那些年般。保持着中立。

范闲笑骂道:“只是流言倒也罢了,这要印成,宫中岂不是要恨死我?”

听到宫中两字,另一桌上的三皇子往这边望了一眼。范闲装作没有看到,叹息道:“说到八处……在江南的人手太少,那件事情直到今天也没有什么效果。”

这说的是在江南宣扬夏栖飞故事的行动,范闲本以为有八处着手,在京都的流言战中都可以打得二皇子毫无还嘴之力,如今有夏栖飞丧母被逐的凄惨故事做剧本,有苏州府的判词作证据,本可以在江南一地闹出声势,将明家这些年营造地善人形象全部毁掉。没有料到明家的实力在江南果然深厚,八处在江南的人太少,明家也派了很多位说先生在外嚷着,反正就是将这场家产官司与夏栖飞的黑道背景、京都大人的阴谋联系起来。

两相比较,竟是范闲的名声差了许多,江南百姓虽然相信了夏栖飞是明家的七子,却都认为夏栖飞之所以今年忽然跳出来,就是因为以范闲为代表的京都官员……想欺压江南本地地良民。

范闲想到这事,便是一阵好笑,看来那位一直装病在床地明家主人明青达,果然对于自己的行事风格了解地十分详尽,应对的手段与速度也是无比准确和快速,明青达,果然不简单。

大势在握,不在江南,所以范闲可以满心轻松地把与明家的争执看做一场游戏,对于明青达没有太多的敌意,反而是淡淡欣赏,等他将邓子越呈上来的纸看了一遍之后,更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江南多妙人,京都来的宋世仁可也不差,这苏州府里的官司,竟然已经渐渐脱离了庆律的范畴,开始像陈萍萍所希望的方向发展,双方引经论典,言必称前魏,拱手必道庄大家,哪里像是在打官司,为了嫡长子继承权这个深入人心的概念,双方竟像是在开一场展前的经筵!

范闲笑着摇摇头,眼前似乎浮现出苏州府上那个紧张之中又带着几丝荒唐的审案场面。

苏州府的公堂之上,辩论会还在开,这已经是第四天了,双方的主力战将在连番用脑之下,都有些疲惫,于是开堂的间隙也比第一日要拉长了许多,说不了多少。便会有人抢先要求休息下。

苏州知州也明白,夏栖飞那边是想拖,但他没办法,早得了钦差大人关注的口谕,要自己奉公断案,断不能胡乱结案……既然不能胡乱结,当然要由得堂下双方辩。

可是……一个宋世仁,一个陈伯常。都是出名能说的角色,任由他们辩着,只怕可以说上一整年!

苏州知州也看白了,看淡了,所以每逢双方要求休息的时候,都会含笑允许,还吩咐衙役端来凳子给双方坐,至于茶水之类地事情。更不会少。

明兰石面色铁青地坐在凳子上,这些天这位明家少爷也是被拖惨了,家里的生意根本帮不上忙,那几位叔叔纯粹都是些吃干饭不做事的废物,偏生内开标之后。往闽北进货的事情都需要族中重要人物,于是只好由一直称病在床的父亲重新站起来,主持这些事情。

明家清楚,钦差大人是想用这官司乱了自己家族的阵脚。从而让自己家在内那个商场上有些分身无术。只是明家并没有什么太好的应对法子,只好陪着对方一直拖……反正看这局面,官司或许还要拖个一年都说不定,反正不会输就好。

这时候轮到了明家方面发言,那位江南著名讼师陈伯常面色有些灰白,看来这些天废神废力不少,他从身边的学生手中取过滚烫地热毛巾使劲擦了擦脸,重新振作精神。走到堂间,正色说道:

“古之圣人有言所谓五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大人,既然夏先生被认定为明家七少爷,但父子之亲,与明家长房并无两端……”

话还没有说完。那边厢的宋世仁已经阴阳怪气截道:“不是夏先生。是明先生,你不要再说错。不然等案子完后,明青城明七老爷可以继续告你。”

宋世仁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双眼有些深陷,他此次单身来江南,一应僮与学生都来不及带,虽然有监察院的吏帮忙,但在故纸堆里寻证据,寻有利于己方的经,总是不易,而对方是本地讼师,身后不知道有多少人帮忙,所以连战四日,便是这天下第一讼师,精神也有些挺不住了。

听着宋世仁的话,陈伯常也不着急,笑吟吟地向夏栖飞行礼告歉,又继续说道:“但长幼有序这四字,却不得不慎,明青达明老爷子既然是长房嫡子,当然理所当然有明家家产的处置权。”

他继续高声说道:“礼记丧服四制有云,天无二日,土无二主,国无二君,家无二尊。”

陈伯常越来说来劲,声音也越发的激昂:“自古如是,岂能稍变?庆律早定,夏……明先生何必再纠缠于此?还请大人早早定案才是。”

宋世仁有些困难地站起身来,在夏栖飞关怀地眼神中笑了笑,走到堂前傲然说道:“所谓家产,不过袭位析产二字,陈先生先前所言,本人并无异义,但袭位乃一椿,析产乃另一棒,明老太爷当年亦有爵位,如今也已被明青达承袭,明青城先生对此并不置疑,然袭位只论大小嫡庶,析产却另有说法。”

陈伯常微怒说道:“袭位乃析产之保,位即清晰,析产之权自然呼之欲出。”

袭位与析产,乃是继承之中最重要的两个部分,宋世仁冷笑说道:“可析产乃袭位之基,你先前说庆律,我也来说庆律!”

他一拍手中金扇,高声说道:“庆律辑注第三十四小条明规:家政统于尊长,家财则系公物!我之事主,对家政并无任何意见,但这家财,实系公物,当然要细细析之,至于如何析法,既有明老太爷遗嘱在此,当然要依前尊者!”

陈伯常气不打一处来,哪有这般生硬将袭位与析产分开来论的道理?

“庆律又云:若同居尊长应分家财不均平者,其罪按卑幼私自动用家财论,第二十贯杖二十!”宋世仁冷冷看着明兰石,一字一句说道:“我之事主自幼被逐出家,这算不算刻意不均?若二十贯杖二十……明家何止二十万贯?我看明家究竟有多少个屁股能够被打!”

明兰石大怒站起。

宋世仁却又转了方向,对着堂上的知州微笑一礼,再道:“此乃庆会典,刑部,卑幼私擅用财条疏中所记,大人当年也是律科出身,应知下民所言不非。”

不等明家再应,宋世仁再傲然说道:“论起律条,我还有一椿,庆律疏义户婚中明言定,即同居应分,不均平者,计所侵,坐赃论减三等!这是什么罪名?这是盗贼重罪。”

陈伯常双眼一眯,对这位来自京都的讼师好生佩服,明明一个简单无比地家产官司,硬是被他生生割成了袭位与析产两个方面,然后在这个夹缝里像个猴子一样地跳来跳去,步步进逼,虽然自己拿着庆律经牢牢地站住了立场,但实在想不到,对方竟然连许多年前的那些律法小条都记的如此清楚。

刚才宋世仁说的那几条庆律,都是朝廷修订律法时忘了改过来地东西,只怕早已消失在阁的某些老鼠都不屑翻拣的阴暗处,此时却被对方如此细心地找到,而且在公堂之上堂而皇之的用了出来——这讼棍果然厉害!

宋世仁面色宁静,双眼里却是血丝渐现,能将官司打到如今的程度,已经是他的能力极限,袭位析产,真要绕起来确实复杂,他的心中渐渐生出些许把握,就算那封遗嘱最后仍然无效,但至少自己可以尝试着打出个“诸子均分”的效果。

明家地七分之一,可不是小数目。

虽然他不能了解范闲的野望,但钦差大人既然如此看重他,他自然要把这官司打的漂漂亮亮,为讼师这个行业写上最漂亮光彩的一笔。

能够参与到明家家产这种层级的争斗之中,对于讼师来说,已经是最高的级别,更大一些的事情,比如……那宫里的继承,一个区区讼师哪里有说话地资格?而且如果不是朝廷分成两方,偶成角力之事,明家地家产官司也根本不可能上堂,更不可能立案,宋世仁也就不可能有参与的机会。

所以虽然他十分疲惫,精神上却有一种病态地亢奋,这种机会太少了,自己一定要把握住。

如果宋世仁知道自己在江南打的这场官司,会刺激到某些人敏感的神经,从而间接地促成某些人的合作,并且让范闲与那些人的矛盾提前出现对峙的状态……就算再给他几个青史留名的刺激,他也只会吓得赶紧隐姓埋名溜掉。

宋世仁没有在意那个问题:所谓家产,大家都是想争的,不管是明家的,还是皇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