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冯啸辰这样说,大家又把目光投向了那张照片,也是到了这个时候,他们才开始注意到这张照片上的玄机。只见在照片的左边,穿着中国核电公司工作服的,清一色都是年轻人,岁数最大的就是邓景明和冯林涛,也仅仅是0岁出头而已。而照片右边,也就是三立制钢所的那一干人,除了一名女翻译比较年轻之外,余下的都是老头,一半的人已经严重谢顶,另一半虽然还有头发,却都是白发苍苍。

冯啸辰的话可谓是诛心了,以三立制钢所这样一帮平均年龄奔六的老头,有几个还能撑到20年后的?就算日本是长寿之国,这些老头能够活到80岁、90岁,你能指望他们抱着氧气瓶不远万里到英国来维护核电站吗?

反之,中国的团队是如此年轻,年龄最小的那几位,看起来也就是二十六七,冯啸辰说他们能够再干50年,或许有些浮夸,但至少再干0年是完全可能的。

一张照片上的人当然是有限的,但从这张照片能够反映出两家公司乃至两个国家各自的特点。中国是一个后起国家,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刚刚开始全面地学习西方先进技术,各行各业的技术骨干除了少数中老年工程师之外,绝大多数都是九十年代之后培养起来的年轻人。而日本的情况恰恰相反,它的高速增长时期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之后由于经济总体脱实向虚,年轻人都转向了金融行业,学技术的偏少,导致企业中挑大梁的依然是“昭和男儿”,年轻人只能得到一个“平成废宅”的称号。

一个公司或一个国家里工程师的年龄结构,能够反映出这家公司或者这个国家的后劲。中国的工程师年龄轻,有很强的学习能力,也有上进的愿望。把工程交给中国企业,这些年轻人会以认真的态度对待工程,在未来也能够提供持久的服务。

反之,如果把工程交给日本企业,这帮平均60岁的老工程师还会有动力和激情去把工程做好吗?也许不等工程结束,他们就已经退休了,有什么必要在工程上花费心思呢?至于日后的维护,就更是天晓得的事情了,没准等这帮老头离开工作岗位,整个日本都找不出人来负责维护,届时英国人就等着哭吧。

“拉尔曼先生,我认为冯先生指出的,是一个严重的问题。”鲁伊斯首先回过味来了,他认真地向拉尔曼说道。

“我想,这只是凑巧罢了。”拉尔曼面有尴尬之色,却还是强撑着辩解道。他就算没有专门研究过中日两国的人口结构,从一些日常经验上也能知道冯啸辰所言不虚。他在过去参加学术活动的时候,与中国和日本的学者都有过接触,他的确能够感觉到,中国学者的平均年龄更低,而日本却是一个很典型的老龄社会。

拉尔曼话归这样说,当他与三立制钢所的团队见面的时候,看着对面那一群老头,他还是微微地皱起了眉头。有些事情,如果没人提醒,大家或许根本不会注意,但一经人提醒,再看到这个场面,就由不得人们不浮想联翩了。

“内田先生,贵公司难道没有一些更年轻的工程师吗?”

在三立的工程师介绍完自己的方案之后,拉尔曼没有就技术问题提出疑问,却向内田悠抛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更年轻的工程师?”内田悠一愣,他扭头看了看自己带来的人,脸色顿时也变得难看了。

如果不是拉尔曼提出来,内田悠也是不会注意到自己团队的平均年龄的。在挑选工程师组队前往英国的时候,三立方面的考虑就是要选出各方面最有经验的工程师,以便尽可能在技术折服英方。公司里最有经验的工程师,全都是这种老头,大家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事实上,在日本的很多工程项目现场,或者一些技术研讨会上,经常可见的也都是一群老家伙,工程技术人员的年龄断层现象已经让人见怪不怪了。

可这样的问题经拉尔曼说出来,内田悠便意识到不妙了。联想到此前与中国团队见面的情况,对方是何等朝气蓬勃,他完全能够想象得到拉尔曼的内心所想。

“我们公司拥有大批的年轻工程师。”内田悠硬着头皮说道,“如果我们能够获得这个项目,你将会在建设工地上见到我们的年轻工程师。至于他们各位……”

他用手指了指自己那些老头,解释道:“我们只是觉得他们有更多的经验,或许你们对他们的经验会更感兴趣的。”

“原来如此。”拉尔曼知道内田悠的话虚多实少,但他没有去揭穿,而是换了个话题,问道:“那么,内田先生,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和中国企业之间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当然是质量。”内田悠毫不犹豫地说,“我们日本民族一向崇尚工匠精神,对质量精益求精,所以由我们建设的工程,质量是完全可以信赖的。而至于中国制造,虽然我不便于对同行的情况进行指责,但我想拉尔曼先生应当是有自己的看法的。”

“据我了解,中国企业近年来也非常注重产品质量,他们过去的确制造过一些劣质的产品,但这种情况已经得到了根本的改变。”鲁伊斯回答道。

内田悠温和地笑着,说:“是的,中国企业从日本引进了全面技术管理技术,目前中国产品的质量与过去相比已经有了明显的改善。不过,这也仅仅是改善而已。核电站的安全性要求是非常高的,任何一点质量上的缺陷都可能会酿成巨大的灾难,所以,我认为英国政府应当对质量问题给予更多的关注。”

“我明白了。”拉尔曼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再往后,双方又扯了一些没营养的废话,这才结束了会谈。拉尔曼在最后的总结致词中没有给出任何具有倾向性的意见,这与内田悠事先了解到的拉尔曼的态度略有一些不同。在此前,据说拉尔曼是比较倾向于选择三立的。

“形势不妙啊。”

回到宾馆,内田悠找到自己的副手植田三夫,神色凝重地对他说道。

“我也有这个感觉。”植田三夫说,“看来拉尔曼对我们有一些不满意的地方。鲁伊斯是明显倾向于中国人的,如果拉尔曼没有站在咱们一边,辛克角核电站就有可能要落到中国人手里去了。”

“拉尔曼今天提出来的问题是关键。”内田悠说,“我们失策了。我们光考虑到挑选最有经验的工程师参加谈判,却没有注意到这些工程师的年龄太大了。尤其是中国派来的工程师都非常年轻,这就与我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是说,拉尔曼发现了这个差异?”植田三夫问。

内田悠幽幽地说:“拉尔曼没有这样的敏感,是有人提醒了他。而这个人,我也猜出来了,那就是冯啸辰。”

“冯啸辰?这是一个什么人?”植田三夫奇怪地问。

“一个狡猾的中国人。”内田悠说。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很不舒服的想法,自己的年龄与冯啸辰相比,也是差出了近20岁。在冯啸辰的面前,他就是一个老头。以这样的年龄,还要四处奔波,实在是一种悲哀。

植田三夫没有得到自己想知道的答案,不过也懒得去追问,而是问道:“那么,内田君,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呢?难道我们要让国内马上派几个年轻工程师过来吗?”

内田悠反问道:“植田君,你觉得咱们公司能够找出又年轻同时技术也过硬的工程师吗?”

植田三夫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说:“的确,咱们的年轻工程师实在是太稀缺了,仅有的几个在技术上也乏善可陈。我想,这或许是日本社会的问题吧,我们太讲究论资排辈了,很多老人占据了重要位置,年轻人没有出头之日,就纷纷离开了,所以才造成现在这种人才断层的现象。”

内田悠说:“现在反省这个问题也没意义了。拉尔曼已经关注到了年龄的问题,我们就算找来几个年轻工程师,也无法打消他的疑虑。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把中国人也拉下水,让拉尔曼发现中国人也有问题,这样我们和他们就又回到平等的起跑线上了。”

“你打算怎么做呢?”植田三夫饶有兴趣地问道。

内田悠摇摇头,说:“这个问题,我现在没法回答你。我在欧洲还有一些熟人,他们和我的关系不错,我打算去拜访一下他们。不过,这件事还请植田君替我保密,不要在团队里泄漏。咱们的一些工程师过于幼稚,如果什么事情让他们知道了,他们是守不住秘密的。”

“我明白了。”植田三夫点头应道。

“我需要动用一些经费。”内田悠继续说道,“这件事,请你和我一起向总部打报告吧,你放心吧,我申请下来的经费,全部都会用在正确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