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她的出现。

那一样是个宁静的午后,我仰面躺在我竹制的躺椅上,它似乎和我一样都太老了,老到我轻轻一动就吱吱呀呀哼个不停。虽然我已经不把手搭在它的扶手上了,可那扶手早已被磨的油光可鉴了。

我的躺椅不摆在房间里,也不摆在自家的小院里,而是摆在上海郊区这座古老的街心公园的一株古老的法桐下,面对着一湾平静的透着古香的湖水。湖里没有荷花,没有游船,却有一组活泼的喷泉,中间一个泉眼冲出一道水柱足有四,五米,犹如鲸鱼浮出水面喷出的那股水柱,虽然我没有见过鲸也没有见过鲸喷出的水柱,可对于这一点我坚信不移,这个比喻已在我的脑海里存在了几十年。周围紧围着十个分布均匀的小泉眼,如众星拱月般环成一个完美的圆圈,水汩汩的上涌,发出咕咕的低吟声。我就躺在距湖边不足五米的地方,闭着松弛的眼皮,可那湖景却清晰的印在我的脑海里,甚至那由泉眼鼓出来的水泡的节奏我都能辨的清清楚楚,毕竟看了几十年,听了几十年,眼睛看累了,但心却永远无法从这一方小小的湖面上移开。

唉!我累了,这喷泉喷了几十年也该累了,于是我沉沉睡去。

当脑海中再次有了意识,我听到两个年轻的声音在耳畔回响。我原本僵硬的手指还是不自觉的抖了一下,捏紧在手中的那个褐色鸡毛做的毽子。

唉!它也太老了,老的再也不可能跟着我的脚跳起来。我想再次睡去,但那两个欢快的女孩子却似乎并不打算还我安静,我听的见我们的笑声,奔跑的脚步声,奔累了急促的喘息声,还有嗔怪声,但马上又被笑声淹没。我想像的出我们追逐嬉戏的画面。这样的画面那组喷泉见得太多了,从几十年前就开始看了,所以它并不感到新奇,依旧以一成不变的速度喷涌着,丝毫不为所动。我知道它永远也看不够这样的画面,我能清楚的听见泉水喷涌的声音。

然后我听不到笑声了,只有泉水的咕咚声。有些茫然,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感到寂寞,我有点惶恐,调动全部的神经使那对下垂以久的眼皮向上收,让眼睛眯出一条缝隙。太阳的光线已被头上的树叶完全遮住了,眼前是两张光洁柔亮的脸。

那两双好奇的眼触及我的目光明显受了惊,脸马上变的绯红。那个扎马尾的高个子姑娘向我走近一步,抿了一下嘴很小心的问:“是不是我们吵到您睡觉了?”

我看着我们闪动的眸子,努力让松弛的脸部肌肉动了动,我不知道这是否能构成一个笑容,可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了。

这时后边短头发的姑娘闪了出来,弯下来看我手中的毽子。我似乎对它蛮有兴致,看了一会儿像是自语的说:“这毽子真特别!”我冲我眨眨眼睛,笑了。

“是吗!”我再次听到自己的声音沿着头部的骨进入耳朵,震动耳膜发出沙哑的声音。我清楚的记得几十年前我的声音绝对不是这样低沉,听起来像敲破桶。但没有办法,我已经太老了,老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这么久。

我再次调动脸部的肌肉露出一个笑容,有了第一次做试验我已经确定这是个笑容了,“它很老了,好像我一出世它就跟着我了!”

“哇!”两个女孩子张大了嘴。

“那它有八十岁了吧!古董耶!没准可以拿去拍卖呢!”短头发的女孩捏着下巴自言自语,随后又抬头看我,应该是想得到我的认可。

我再次挤出一个微笑算是默认,其实我确乎记得我已经过完很多很多次的生日了。可谁又在意这些。

“你年轻的时候一定踢的很好。”扎马尾的姑娘也凑过来。

当我枯瘦的手指触动脸颊,那早就不太灵敏的触觉已使我感觉到干枯皮肤上堆叠的层层皱纹。我的手一颤,又缓缓放回。

“唉——”我重重出了口气,太多的记忆我本以为会被时间冲洗干净,可脑海中多年的苍白却再次突显出鲜活的画面。再这座古老的城市里我留下了太多的往事,它也吞没了我太多的故人,终究有一天它也会用它厚实的黄土将我这把老骨头埋葬,那样我也许会高兴一点。

“呀!”两个姑娘再次惊叫,“老奶奶,你怎么哭了?”我慌忙抬手,抹了一把面上咸涩的液体,我惊异于我干涩的眼球竟还能制造出这种奢侈品。我的泪水早就流干在七十年代的上海了,随着我逝去的亲友成为永远的记忆。

透过浑浊的泪水,我看到两个姑娘满怀歉意的脸,“我只是想起几个好久不见的朋友了,好久好久没见了!”

“那你跟他们关系一定很好,他们的年纪该很大了吧!”

“是呀!可他们都很年轻,像你们一样,只是过着与你们完全不同的生活。”

两个姑娘明显的被我吸引了,而我这么久以来头一次有了倾诉的欲望。

两个姑娘凑过来坐在我躺椅旁边的草地上,瞪着好奇的眼睛看我,我知道他们在等什么,于是再次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缓缓抬头看着天上的白云,让它把我的思绪带回我年轻的时代,带回七十年前的旧上海,带回这座古老的街心公园。

我不清楚上海这座城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活跃起来的,或者是自古有之,只是不经意间被史册遗漏在外了吧。整个上海的大街小巷像现在一样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只是那时的车大都是人力车和富贵人家看起来很笨重却很奢侈的老爷车,偶尔也有宪兵驾着那种被称为“铁驴子”的摩托在主街区横冲直撞的驶过。

这座老城的夜景无须形容,很直白的说就是纸醉金迷。对于像我这样的平民百姓来说就是天大的幸事,能过太平日子就是老天的恩赐,可这里有太平吗?

我就住在旧上海的一座小阁楼上,楼梯破旧到只要一踩上去就从中间往下陷,让人有将整颗心往上提以免坠落的冲动。但它终究还是没有陷下去,直到若干年后我们搬走,它一样一起一浮的承受着我们和我们那些旧家具的重量。

我们楼下的巷子很窄也很暗,两边是一些用青砖砌的院墙,那些墙里面是很久没有人居住的房屋,只有几株老树耐不住里面的寂寞从墙上探出头来,把阴森的巷子装扮的更加阴森。巷子的路是用石板铺就的,年代也很久远了,因为大多数的石板已被这仅有的十来户人家踩的光滑圆润了。也偶尔有一两块是不平的,雨天下面积了水,不小心踩上去就溅你一身泥水。但平时邻家的小孩却喜欢踩在两头做跷跷板玩,很快活的摇,很开心的笑。不过这条巷子太窄,那些老爷车是进不来的,而人力车也不屑于走这样的路。

像我们这种摇摇欲坠的小楼在三十年代的黄浦是很多的,然而稍往市中心移一点就有许多宽大的院子,豪华的公馆。那里住着上一个阶层的人,富商和侨旅。他们的门口总停着自家的老爷车,院子里养着见人就狂吠的猎犬。洋楼高大,样式各异,而且被装修的像宫殿。

黄埔江边也是上海最繁华的地带之一,那里有来自全国各地的货船停泊,也有伪装好的日本军用船只停留,虽然每个人都明白其中的勾当,但大家又都不点明,毕竟这当子事不是我们某个普通人名能管的了的。在江边还建有许多大仓,带有很小的窗子时而开门存取那些运过来或经此转运的货物。

另外这些仓还有另外一个用途,就是作为谈判的场所。正因为它们够大也够黑,而且靠近龙蛇混杂的码头,给家属一定物质上的安慰,丢进黄浦江喂鱼,第二天江面上还一样是风平浪静,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虽然黄浦江上的风很清爽,但在那个年代那里的确是本分人的禁地。

那一年我总觉得对我来说特别深沉,特别厚重,似乎含括了我生命所有的内容,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我是该庆幸还是该怨恨我赶上了那个年代,赶上了那厚重的一年。

我过了十八岁生日就进了上海新兴的一所女子大学的美术系读,我是赶上了一个新的时代了吧!就在那年秋天我认识了小我一岁的雅子,或者是命中注定的缘分让我们很快融入彼此的世界成为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我也常常在想,如果不是我也许我的生命真的会苍白的像正午的阳光,困乏而毫无生气。

每个清晨我都会在自己暗小的房间里研究我的美术课本,揣摩一些欧洲传过来的经典油画的摄影作品,这些照片多是雅子送的,以我的条件是弄不到这些名画照片的。我从小就对花花绿绿的世界充满好奇,我喜欢斑斓的色彩,它们让我看到生机和希望,。油画中那些逼真的面孔、花草、山川都让我产生对艺术的憧憬,所以我选择了油画,并决心在这个“毫无前途”和“半点使用价值”的东西上倾注我的所有。

我会沉迷于它的世界无法自拔,细细端详画面中的每一线阳光,甚至每一粒灰尘,思索着自己要用怎样的方法才能创造出同样经典的画面,直到楼下一个清脆,响亮,略带娇笑的声音响起:“庄倩倩——”我才从沉思中醒来。是雅子在喊我,我都几乎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庄倩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