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霜给舅舅上过药,跌打损伤,红色的药水染到指甲盖里,怎么都洗不干净,贫苦最先折磨的总是肉体,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皮肤,沟沟壑壑,怎么都抹不平,经年累月,血肉也无法铸成钢铁。她感觉到眼里有异物,以至于眼底分泌出湿润液体,想缓解掉这种糟糕情绪。 傅也一动不动,身体挺立笔直,肌肉线条紧绷,分明的肌肉壁垒在光下照得清晰,后背,两道很长的刀口,蒋霜想象不出那柄刀有多长,在看到的那刻,禁不住地叹息一声,很轻,肩膀跟着坍塌下去,她挤出药膏涂上去,动作不自觉地放轻,傅也没动,没知没觉,像雕塑般坚韧沉默。 涂完药,换上干净的绷带。 套上卫衣,整个人气色好多了。唯一缺陷,是下巴上冒出来的青茬。他已经好几天没刮过了,往床上一躺,颓萎松垮。 蒋霜心念一动,提出要给他刮胡子。 傅也甚至没怎么想就直接给拒绝了,整个人往后靠,拉开两个人的距离,皱着眉,明显对她的话存疑。 你会吗? 小瞧人。 蒋霜从小就给舅舅剃胡须,舅舅的胡须又硬又多,她都能刮得干干净净,像傅也这种,也没什么难度。她去洗手间拿来手推的剃须刀,一块香皂,一盆清水,毛巾搭在盆沿边,像那么回事地端到了傅也面前。 蒋霜卷起袖子,眼神诚挚,就那么看着他。 傅也:“……” 他第一次感觉到生病的痛苦,也明白什么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蒋霜双手掌心朝上摊开,指向他,而后一手捂着耳朵,煞有介事地点了下头,最后指向自己——请信我。 “…………” 她手语倒是学得流利。 喉结无意识地滚了下,出去跟人打架都没这么紧张,他抿唇,不明白她怎么突然想从自己的胡须下手,最后还是在眼神里败下阵来,警惕地叮嘱:小心点。 放心放心。 蒋霜获得准许,不禁莞尔,眼里多了一点不一样的神采,湿敷之前,甚至拍了下傅也的肩,示意他放松别那么紧张。 她靠近,身上是洗衣粉的洁净味道,夹杂在其中还有一种,似有似无的味道,他从没在别人那闻过,是上次她睡过他床后,被子里残留下的味道。 他形容不出来,但很好闻。 视线里,是放大的脸,柔软唇瓣近在咫尺,是很自然的红。 脑子在胡乱地运转,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他想偏过脸,刚移开一点,被蒋霜捏着下巴给扳回来,她低头,靠得更近,温热的呼吸扑在他脸上,他全身僵住,看着她眨了下眼睫,没反应过来时,下巴已经被打上一圈肥皂。 蒋霜也紧张。 傅也到底不是舅舅,他脸上没什么肉,碰着都是骨头,她屏着呼吸,握着剃须刀从边缘开始刮开,才刮了一下,手心里已经冒出汗来。 一回生二回熟,蒋霜很快刮顺手了,青茬被刮得干干净净,下颚重新变得光洁,她直起身,手里还举着刮胡刀,欣赏了眼自己的作品。 挺好的,没给自己丢人。 擦干净剩下的肥皂沫跟胡碴,蒋霜拿来面破掉的镜子给他看,镜子里的人精神许多,一改病容,恢复这个年纪该有的面貌。 蒋霜很满意。 不用说傅也都知道,就差写在脸上了。 他摸了下下巴,抬了下眼,眼里有那么点赞赏的意思。 蒋霜扬了扬唇边,尾巴快要翘天上去了。 — 蒋霜照顾傅也四五日,中间细长眼来过,看到她在,跟傅也打声招呼又走了,这天蒋霜洗完碗回来,屋子里多出几个人,其中一个细长眼,拉着个凳子在床边坐下,打手语,翻译着另一个人的话。 他们来是想让傅也出去一趟的,自从上一次打输了,就没那么好混了,另一边越来越嚣张,他们也越来越憋屈,再这么下去也不用混了,都卷铺盖滚了,这次约着聊一聊,也不一定要打架,但需要傅也过去镇下场子。 蒋霜提着东西回来,往厨房里放去,乒乒乓乓的阵势不小,再出来时,里面的人回头看她,她捋过耳边的头发,神色平静。 没一会,几个人走了。 蒋霜靠在门口,打着手语问他会去吗? 傅也抬眉:去。 蒋霜背转过身,进厨房煮面去了,她看着锅里的水,地步的气泡升到水面破开,一个跟着一个,直至水烧开沸腾,她感觉自己也有气,不知道气什么,可能是觉得自己辛苦把人养好,却轻易被人给糟践了吧。 面

煮好,端过来,沉默地吃完。 也许是察觉到她的情绪,傅也跟她解释,就是露个面,真要打起来用不着他。 但真要动起手来,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蒋霜想说点什么,都哽在喉咙里,她似乎没什么立场去干涉,洗了碗,她就出门了,洗碗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她想着找个帮厨、服务员,或者卖衣服的店员,虽然工资不高,但在县城里消费也不会高,到时候租个房,陈阳还能过来吃个饭。 工作并不好找,小县城并不缺人,辗转几家,有个超市还在招人,老板看出她还是学生,问怎么不读了,她说读不进去,早晚都要出来,不如早点贴补家用,又问了些基本情况,就让她跟家里打好招呼,说好了就来上班。 从超市出来天已经黑了,她还不知道怎么跟舅舅以及学校说,但未来的生活已经模模糊糊向她展开,遮掩掉她以前不切实际的幻想。 回去时,房子里是空的,傅也出去了。 他身上的伤没好,对方当初都是奔着要命砍下来的,才养了几天,哪里好这么快,庆幸的是天气凉快,刀口不至于捂到发炎化脓,疤都没长结实,涂药的时候能看见粉色的血肉,有点动作就开裂不是没可能。 蒋霜胡思乱想,最后揉了揉头发,放空一样,只剩下空洞。 傅也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蒋霜没睡着,听见声音就睁开眼,听见拖着的脚步声,傅也走到门口,立了会儿,没开灯,又去了洗手间,隔几分钟再回来,合衣躺下去。 房间里又静下来。 蒋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在这里,傅也已经好的差不多,能蹦能跳,生龙活虎到能继续打架斗殴。 可能她也需要一个落脚的地方。 再两天吧,再待两天她回去跟舅舅说好,她出来上班,自力更生,再也不是捏着他衣角不放的拖油瓶了。 第二天一早,傅也醒得很早,见她起来,从皮夹里拿出一叠红色的钱,是给她的,算是这几天照顾他的工钱,外面请护工也不便宜。 多少?蒋霜问。 一千二。 明纬之前给的两千块,付掉医药费也没剩多少,昨天他过去,又给了五百,他跟之前的钱加一块,全都给了蒋霜。钱不多,但多少是点。 傅也让她回学校,去上课,他已经好的差不多,不需要人照顾。 四天一千二,傅也出手大方,只怕是护工里天花板的价格,她双手握紧,垂放在腿上,全身像是被卸了力,看着那叠钱,心脏像是泡在海水里,泡得饱胀酸涩,早知道这么赚钱,她应该去医院的。蒋霜起身,说她不要,见傅也还要说什么,她先一步表示自己白天还有事要做就匆匆走了。 傅也躺在床上,蒋霜的背影一闪而过。 他皱眉,不是很明白她为什么不肯收。 不收钱,也不回学校不上课,成天在外游荡,越来越像他见过的小太妹。 县城不大,想找一个人并不难,蒋霜每天回来,手上全是洗洁精的味道,傅也隐约知道她在外面做什么,有这种需求的餐馆,生意要不错,符合条件的就那么几家,所以他找到人也没费什么力气,老板带着他去后厨。 后厨乱糟糟的,盆里堆着小山似的脏碗,蒋霜坐在小马扎上,双手带着红色塑胶手套,长发全都扎起来了,脖颈又细又长,白皙耳朵藏在乌黑发丝里,刷碗的动作麻利迅速,偶尔抬起手臂,擦掉滑落的汗珠,机械熟稔,干了不是一天两天了。 傅也悄无声息地看着,面色黑沉阴翳。 他见过她刷题的样子,随时随地,镇定自若,一页一页,笔记工整,这样的人,坐在逼仄的后厨里,刷完涮锅。 老板走过去,叫了下蒋霜,跟她说有人找,伸出手臂指向不远处的傅也,她抬头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两个人视线相撞,一时寂静无声。 蒋霜咬了下唇。 有细碎情绪作祟,她并不觉得自己丢脸,本质上,他们做的都没差不是吗? 傅也就那么看着她洗。 已经过了早上饭点,没有新的碗筷送进来,蒋霜洗完最后的也就好了,照例还是当天结算工钱,皱巴巴的二十块递到手里,她收下,放进衣服口袋里。 回去的路上异常什么沉默,她跟在傅也的身后,亦步亦趋。 巷子还是那个巷子,窄得人喘不过气来,地面潮湿阴暗,阳光照不进来,难闻的腥臭气息,两个人一前一后,同样的单薄。 开门进去,蒋霜便要往厨房去。 傅也往前迈一步,挡住,他让她把自己东西清一清,今天就滚回学校去,这里以后别

来了。他是真的挺生气,手语动作暴躁又没耐心,甚至忘记右手还有伤,恨不得直接拎着她回学校,直接丢回班里去。 我再呆一天。蒋霜与他对视,眼里清清冷冷,倔得过分。 再呆一天,就是放月假,她会回去,在此之前,她不想回学校去,一切已经毫无意义。 回学校去。傅也不为所动。 蒋霜眼也不眨,只是摇头。她不回去。 傅也被她气到,曲着手指,在她额头不轻不重地弹了下,问她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额头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下,突如其来的一下,弹得她脑袋跟着往后仰了仰,痛意迅速蔓延,她嘶了声,气血上涌,连带着早上那一千二的气一并发出来:“我有什么问题?” 她甚至气到连手语也不打了。 “我不想读了也不行吗?我连不上学的权利也没有了吗?我不就是洗碗吗,能赚到钱,能让我不用再问别人要钱,难道就那么丢人吗?” “我洗碗怎么了,不去学校又怎么了,碍着你什么事了吗?你跟那些混混在一起,拿刀砍来砍去,混到连命都差点没有了,你又有什么资格说我?” “我脑子是有问题,我脑子没问题不会跑来这里给人当护工,早知道这么赚钱,我就该去医院。” “……” 蒋霜情绪激动到语无伦次,她从来没这么激动过,她寄人篱下,从小就会看人眼色,哪里轮到她给别人脸色看,她想过很多次父母出事的那天她怎么不在,一家人都死在那场意外,才落得个干净,何必留着她在夹缝里混口饭吃。 奶奶那句长大就好,她盼了又盼,长到现在,也想问一句真的会好吗,真的会好起来吗? 话一股脑地宣泄出来,她靠在门边,眼眶已经红透,眼底水润剔透,眼睫已经浸湿,眼泪迟迟没有掉下来,咬着唇,又倔又要强。 想到傅也听不到,蒋霜感觉自己才像是那个哑了的人,无论怎么宣泄嘶吼,世界都不会听到她的声音。 她蒋霜,微乎其微,谁在意? 傅也扯了下唇,说:还挺能说,所以,为什么不说出来? 没有人一定要懂事,要善解人意,逆来顺受,还要自我开解,营造一切都好的假象。 蒋霜呆愣愣的,鼻腔里泛酸,情绪怎么也压不下去,她垂下眼睫,滚烫的热泪扑簌掉下来。 “笨、蛋。” 傅也舔舐了下干裂的唇,良久,嘴唇一开一合的动作显得尤为生疏,不过也就十几年没开口说过话,他早已经习惯用手语,即便只是说出两个字,都陌生到极点,他甚至不确定自己还具不具备这个功能,也许早已经缺失,他张了嘴,也发不出声。 突如其来的干哑男声让蒋霜愣愣地睁大眼,吸了吸鼻子,甚至忘记自己还难过的掉眼泪,她不确定,感觉更多像是在幻听。 你……会说话?蒋霜意外到连手语都打得磕磕绊绊。 看来,也没完全丧失。 傅也垂着单眼皮,恢复平时不以为意的样子,酷酷拽拽的,继续打手语回复:废话,我是聋了,又不是哑巴。 但没有声反馈,听不到自己声音,他也没那么确定,自己是否还能准确地说出来,他问蒋霜自己说了什么。 蒋霜还陷在惊到的情绪里,她听到声音发音并不清晰,就像是在牙牙学语阶段,但就两个字,她还是能分辨清楚的。 她擦了下眼上的眼泪,一只手伸出拇指,有些迟疑地顿了顿,最后拇指弯曲两下。 ——谢谢。 傅也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模样,先是勾动了下唇,到最后抑制不住的弧度越来越深,眉眼展开,露出森白洁净的牙齿。 神他妈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