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得对,我没有任何足以让自己在战场上生存的本事。”岛田真司停顿了一阵,等待着帕克的意见,不过被岛田真司的退缩意图打扰了思路的帕克暂时还想不出该说些什么,“这里是战场,而我既不能参加战斗也不能以其他更直接的方式服务于战争。我不需要你们把我护送到安全地区……如果你们打算跟着这支起义军继续前进,那你们就赶快出发吧,不用管我。”

这不是逃避,只是换个地方继续战斗而已。岛田真司没有对麦克尼尔或帕克详细地叙述过自己的遭遇,那些见不得人的经历放在他自己的记忆中就足够了。令他真正有些恼怒甚至惊慌的,并不是什么更加惨无人道的人体实验——他生前做过太多类似的事情——而是他自己将会成为其中一员。自尊心和生命受到了双重威胁的岛田真司迫不及待地要报复那些冒犯他的仇人,在那之前他需要先找到自己发挥才能的舞台。

帕克实在是听话,或许听话得过头了。等到岛田真司第二天想起来要和帕克商量些小事的时候,后者已经人间蒸发。那些模糊不清的联系方式在通讯尚不发达的时代很难帮助岛田真司迅速地同战友们取得联系,缺乏生存经验的日本学者只得尝试在这座被起义军控制的城市中自行谋生。他首先决定寻找一份能让他吃饱饭的工作,而后再考虑如何返回拥有科研设施的大城市。

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充当抄写员和会计、为起义军登记物资储存和使用情况。负责面试工作的起义军军官见到人群中有东亚人面孔,并不吃惊:这些军官已经在附近见到了不少日裔移民。凭借着这份新工作,岛田真司总算过上了几天安稳的日子。他有时候会坐在椅子上分析其他同伴可能的去处,那副专心致志的模样让他的临时同事们看了后大为惊奇。

数日之后,不必每次睁眼就想着该如何逃命的岛田真司开始规划他的下一步。起义军不会允许为军队服务的人员随意离开,除非有些人要被调往他处。打定主意要回到大城市并获得更多自由的岛田真司向其他起义军士兵打听最近的战况,以此来筛选出一条合适的路线。然而,他得到的答复几乎是千篇一律的,大部分士兵都对战况表示非常乐观,而少数用稍微冷静的口吻描述战况的军官也并无和他深交的意图。

无计可施的岛田真司过着单调的生活,单调得让驻扎在城市内的起义军都有些费解了。他每天准时去上班工作,把一整天花在外面,到了深更半夜才返回自己的住所。一些起义军士兵渐渐地便不再对他有什么顾忌,有时也放心地在岛田真司面前聊起一些不该对平民提起的军事情报。每当那些放松警惕的起义军士兵聊天时,岛田真司脸上挂着儒雅随和的笑容,像平时那样一丝不苟地做着记录。他的头脑赋予了他以常人无法比较的计算能力,完成了规定的工作之后,稍微做些私活大概也不会有人在意。

8月26日这天,岛田真司仍然在仓里干活。忙碌的工人和士兵们将物资堆积在角落里,而岛田真司和其他几名平民职人员帮助军官们审计最近的物资进出情况。统计工作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有几名起义军军官走进仓内,向着看守仓的士兵嘱咐了几句。那些士兵便走向岛田真司,以轻松随意的语气对他说道:

“有兴趣去帕拉蒂(parat港工作吗?你可以在那里得到更多的工钱。”

岛田真司一声不吭地合上册子,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他早从麦克尼尔的描述中了解到了前兆,再加上帕克的公司给出的情报,伺机前往滨海城市成为了他的首选。合众国的一些民间机构一直试图向起义军输送物资,那些货船很少能够突破巴西海军的封锁,少数得以抵达港口的船只则成为了起义军的救星,哪怕它带来的物资从规模上而言只是象征意义上的。

在港口收下支援物资的工作必须交给起义军当中最慎重的一部分人来完成,这些人的能力也要出类拔萃。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掩饰自身能力的岛田真司事先考虑到了一些和预期相差甚远的结果,例如他被怀疑为间谍或是被起义军的高级指挥机构领走当会计……幸好,一切都还在掌握之中。

位于里约热内卢州和圣保罗州相邻的边境地带的帕拉蒂港在不久之前终于落入了起义军手中。虽然巴西海军对海岸线的持续封锁使得夺下再多的港口对起义军而言都没有太大意义,不让敌人的海军陆战队能顺利地支援陆军也算是一种胜利。岛田真司不了解这背后的纠葛,他和那些一同被征召的平民于次日清晨乘着列车离开伊塔蒂亚亚,先返回圣保罗州境内,再转乘其他车辆前往帕拉蒂港。

岛田真司有理由认为这里的起义军急着把他和另一些平民送到别地参加工作的直接原因是付不出钱了,只是他目前还没有证据。他身上全部的现金都是圣保罗在起义后发行的新纸币,但这种纸币的贬值速度让岛田真司不由自主地对它的实际价值产生了怀疑。为了避免这些纸币成为一堆毫无用处的彩色纸片,岛田真司临走时花光了身上全部的钱,把它们换成了一些能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的物品。

在锡尔韦拉斯(silveiras),他用一盒香烟向看守在车站的起义军军官打听了一下起义军控制区最近的交通情况。那名断了一只手的军官对他说,起义军征用了许多车辆以至于城际公共交通基本上中断了,现在也许只有起义军士兵能够顺利地前往其他城市。

感到有些失望的岛田真司只得继续忍受着生活上的诸多不便。他拼命地自学葡萄牙语已经给他带来了精神上的极大压力,恶劣的饮食和一路颠簸的交通又加重了他的焦虑。安全的实验室工作环境对岛田真司来说是从来不必考虑的,总有人会为他准备好一切,即便是他在另一个平行世界为【信仰卫士团】工作的时候,那些伊拉克人也会优先照顾能够用理论和技术解决问题的学者。

然而,他现在不是学者,对魔法和【恶魔】都一窍不通,只是个在旁人眼里没什么利用价值的外国人。不想就这么被抛弃、更不想籍籍无名地以无比屈辱的方式结束此次冒险的岛田真司寻求新的突破,他知道,自己需要的只是特定的【环境】而已。

这个要求是不是有些奢侈了呢?

他的苦难还没有结束。车队在山区里迷了路,水土不服的岛田真司几乎立即就患上了感冒,上吐下泻。他的头脑昏昏沉沉,耳边隐约传来了起义军士兵们的议论。有人担心他得了霍乱,正要把这个可能带来一场瘟疫的家伙随便丢弃在大山中。

“怎么能死在这种鬼地方……”

顽强的意志占据了上风。被恐惧攫取了身心的岛田真司不愿就此放弃,他拒绝了随行人员为他祷告的请求,转而说服起义军士兵们按照他所说的方式进行治疗。这些简单的治疗方法不一定有效,但大概足够他撑到帕拉蒂了。抵达港口后,他就可以住进医院,而不必在山野中受着风吹日晒和蚊虫叮咬。

好几次都感觉自己快要崩溃的岛田真司来到帕拉蒂港时,已经是9月初了。和他随行的起义军士兵们连忙将他送往医院,然而岛田真司的疾病却莫名其妙地不治而愈。本应为此而庆幸的岛田真司反而有些失落,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这失望来自何处。跟他一同行动的起义军士兵却没有伤春悲秋的心思,他们见岛田真司的身体状况已经好转,便热情地要求日本学者继续协助他们工作。

抵达帕拉蒂港的货船刚靠岸就起火了,码头上的起义军士兵手忙脚乱地同货船上的船员们一同救火并抢救物资。许多身上只围着一条破布的黑人船员也跟着一起跳入水中,这一幕被站在岸边的岛田真司看在眼里,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他的身体仍然虚弱,光凭锻炼出来的肌肉可没法干体力活。

“……巴西现在还有奴隶制吗?”他小声问旁边的起义军士兵。

“没有。”那人瞪了他一眼,“都废除几十年了。”

“那这些人是……”

“非洲的,他们有他们的规矩。”

“这样也好。”岛田真司转过头,却见水中已经浮上来了几具黑人的尸体,“秩序井然。”

忽然,他看到同样身披破布的船员之中出现了一个显眼的白人。怀疑自己看错了的岛田真司跑到码头上仔细观察,那光秃秃的额头和覆盖下巴的络腮胡子让他马上意识到,这正是那位新加入团队的同伴。

“喂,我要找几个人帮忙。”他走向一旁的另一名船员,又随意地指了沉浮在水中的那些奴隶,“把他们叫上来,我有急用。你也看到了,我身体不大好……得找人帮我搬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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