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退出去,少顷便带着两名中国人走进来了。米内隆吉坐在办公桌后面抬眼一看,发现进来的二人他都认识,是他曾经接触过的中国重装办的两位副处长,分别叫作冯啸辰和王根基。

几年前,中国从日本引进了五套大化肥设备,是由日本化工产业协会组织若干家日本化工设备厂商共同承建的,秋间会社也是设备提供商之一。这项引进工作是由重装办牵头的,米内隆吉因此而与重装办的官员打过交道。

再往后,因为由北方化工机械厂分包的分馏塔出现质量缺陷,秋间会社向中方提出交涉。重装办也派出了官员与秋间会社进行协商,在这个过程中,米内隆吉也见过冯啸辰和王根基二位,算是有点脸熟了。

“原来是王先生、冯先生,欢迎二位前来做客。”

认出对方之后,米内隆吉慢悠悠地起身上前与冯啸辰、王根基二位握了握手,打了个招呼。在米内隆吉看来,这俩人都是小字辈,不过既然他们代表的是中国的重装办,那他肯定还是要客气一下的,这也算是秋间会社的重要客户了。

“米内副总裁,冒昧打扰了!”冯啸辰用日语说道,王根基不懂日语,只能在旁边陪着笑脸。

“哪里哪里,秋间会社非常欢迎二位的来访。”米内隆吉答道,“二位快请坐吧。芳子小姐,请给客人倒两杯茶来。”

秘献上了茶,冯啸辰和王根基在沙发上落座,米内隆吉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宾主双方寒暄了几句,随后米内隆吉才问道:“二位此次到日本来,是有什么公干吗?”

“我们是就引进的五套日本大化肥设备全部顺利投产一事,专程来日本向各家供货商致谢的。我们昨天已经拜访了化工设备协会的乾贵武志副理事长,今天则是前来拜访米内副总裁,当面表达我们经委张主任以及重装办罗主任的谢意。”冯啸辰说道。

“不敢不敢,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我们一向是非常珍惜与中国政府的友谊的。”米内隆吉说着套话,心里却在嘀咕着。他可不相信这两个中国人来一趟日本就是为了说什么感谢之类的,这种事情打个电话或者发个公函就足够了,有什么必要漂洋过海来说呢?除非这俩人是想借着这个由头来日本旅游。

冯啸辰道:“在这次合作中,日方除了向我们提供设备之外,还向我们中国企业转让了大量化肥设备制造方面的核心技术,帮助我们的企业掌握了许多关键设备的制造能力,并为我们培养了大批具有专业技能的技术人员和工人,对于这种日方这种无私的帮助,我们是非常感激的。”

“这主要是因为中国的技术人员和工人非常刻苦,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掌握了这么多的技术,实在是非常不容易的。”米内隆吉话虽这样说,心里却是另一番计较。向中方转让技术的事情,他是打心眼里不赞成的,但没有办法,中方把转让技术和设备采购捆绑在一起,日方不转让技术,人家就不采购你的设备。无奈何,最终日方只能是屈服了,在收取了可观的技术转让费之后,把相当一部分核心技术转让给了中方。现在冯啸辰把这事提出来,而且还称日方是无私帮助,这不是存心给米内隆吉添堵吗?

冯啸辰像是对米内隆吉的心理无知无觉,他继续笑呵呵地问道:“米内副总裁,我和王处长这次来日本,除了向各位表示感谢之外,还想再听取一下各位对于这次项目中我方企业表现的看法。这次建设的五套大化肥设备,都是由日方企业负责核心设备生产,其他设备由中国企业分包制造。我们想了解一下,日方对于我国企业分包制造的部分,有什么评价。”

“评价嘛?呃,除了个别意外的事件之外,就与秋间会社合作的中国企业而言,我认为他们的技术还是比较好的,工作态度也非常认真,给我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米内隆吉字斟句酌地说道。他说的个别意外事件,当然就是指北化机制造的分馏塔不合格一事,事后北化机重新提供了一台分馏塔,质量已经达到了日方的要求,这件事也就算是过去了。至于中方企业提供的其他配套设备,以及设备安装过程中中国工人的表现,米内隆吉也实在没法说不好。工业上的事情还是有一些客观评价标准的,中国企业提供的设备达到了质量要求,秋间会社在接收时都是签了字的,米内隆吉当然没法睁着眼睛说不行。

“感谢米内副总裁的肯定,我想,我国企业能够拥有这样的技术,也得益于包括秋间会社在内的广大日本企业的指导,用我们中国人的话说,就叫作名师出高徒啊。”冯啸辰道。

“这是双方共同努力的结果,在与中国同行合作的过程中,我们也学到了很多东西。”米内隆吉笑道。他知道对方说的是好话,花花轿子众人抬的道理,他也是懂的。冯啸辰夸了日本企业,他当然要回过头来夸夸中国企业。

冯啸辰顺着米内隆吉的口风说道:“是吗?这么说来,米内副总裁对于这一次的合作是非常满意的罗?”

“是的,我非常满意。”米内隆吉道。

冯啸辰道:“那么,米内副总裁有没有考虑过,双方继续保持这样的合作呢?”

“继续保持合作?什么意思?”米内隆吉一愣,他敏感地意识到,这才是今天这场会谈的核心,冯啸辰前面绕了那么多的弯子,就是为了把这句话引出来的。

冯啸辰装出平静的样子,说道:“继续保持合作,就是说按照此前的合作模式,我们双方继续下去。”

“你是说,中国政府打算再建一些大化肥项目?”米内隆吉眼睛一亮,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坐得更直了。

可惜,冯啸辰的回答让他失望了:“不,米内副总裁,我们国家目前拥有的大化肥设备已经能够满足需求了,暂时不会考虑再建设新的大化肥项目。”

“那么,我就不懂了。”米内隆吉有些疑惑地说道。

冯啸辰道:“在此前的大化肥项目中,秋间会社作为项目的总承包方,负责核心设备的建造,而我方企业则作为分包商,承担一部分技术要求较低的设备的生产。贵方拥有先进技术,能够保证全套设备达到国际先进水平。而我方的优势主要在于生产成本较低,能够有效地控制全套设备的造价。米内副总裁不觉得这种合作是非常完美的吗?”

造价!

米内隆吉只觉得脑子里有个什么东西一闪,分明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他发现了。他一时想不出这件事情是什么,不由得认真地说道:“冯先生,能麻烦你把这一点说得更清楚一些吗?”

“完全可以。”冯啸辰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说道:“目前,中国国内的大化肥项目建设已经暂时告一段落,短期内不会启动新的建设项目。但据我们了解,秋间会社在非洲、南亚、东南亚和拉丁美洲都有项目,而这些项目的建设,是由秋间会社独立完成的,所在国并没有分包的能力。

恕我直言,在广场协议之后,日元大幅度升值,导致日本企业向亚非拉客商提供的设备报价超出了对方的心理承受能力,如果你们不能有效地降低造价,这些传统市场就有可能流失掉,比如说流失到韩国人的手里。”

“你的意思是说,你们中国企业可以在这些项目中为我们提供一些分包服务?”米内隆吉焦急地打断了冯啸辰的话,直截了当地问道。他已经明白自己刚才想到的是什么了,可不就是造价吗,这是森重士哭着喊着希望他解决的问题,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

冯啸辰愕了一下,心道我这还没有抒情完呢,你怎么就上前来抢戏了。不过,他对于米内隆吉抢戏的事情还是挺欢迎的,对方能够想到这一节,就省得他去解释了。

“米内副总裁,我要说的正是这个。”冯啸辰道,“中国的劳动力成本只相当于日本的20分之1,甚至更少。如果把一部分费工时较多,而技术要求并不高的设备交给中国企业去做,能够有效地降低你们的设备造价,进而降低你们的报价,帮助你们获得这些国家的订单。”

“可是……”米内隆吉下意识地说了一句,却又不知道如何说下去才好了。他本能地觉得这件事不妥,可是具体到哪个地方不妥,他又说不出来,也许只是一种习惯吧。

其实,秋间会社承接的海外项目,设备也并非完全都是秋间会社自己制造的,其中来自于协作企业的比例非常高,有时甚至高到七成以上。这种做法并不奇怪,因为工业体系越来越复杂,分工越来越细,一家企业不可能掌握所有的设备制造技术,而是由不同企业生产不同的设备,再由一家企业进行集成,秋间会社就是这样的集成商。

在以往,秋间会社采购外协设备的范围仅限于日本国内,而冯啸辰却给米内隆吉带来了一个新的选择,那就是从中国寻求代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