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东省金南市。

金南地区行署办公楼里,一片鸡飞狗跳的忙乱景象。行署办公室主任骆兰英胳膊上套着袖套,胸前还系着一个围裙,一副居委会大妈的模样,在走廊里如没头苍蝇一般地来回乱转着,不住地向行署的工作人员们发号施令:

“天花板!天花板上还有脏东西,别拿湿布去擦,越擦越脏了!”

“这个门怎么是坏的,啥时候坏的,后勤处是干什么的,还不赶紧派木工来修好!”

“对对,那盆花就摆在那个地方,不要再动了……”

“哎呦喂,张会计,你是不是又在办公室里煎中药了,这整个走廊都是一股中药味,让外宾闻见了会有什么想法!”

被她指责的那位张会计头发白了一多半,一脸病秧秧的样子,手里端着个煎中药的陶罐,没好气地说道:“骆主任,这才大年初三,你就把大家都召集过来打扫卫生。我是带病参加工作,你连药都不让我煎,这不是要我的老命吗?”

“张会计,你是咱们行署一宝,谁敢要你的老命啊!”骆兰英赶紧赔着笑脸说道。这位张会计资格老,在行署跟谁都敢犯倔,骆兰英可真不敢惹他。她低声地解释道:“张会计,我这也是没办法,柴记和董专员亲自交代下来的,说后天就有外宾要来,咱们不抓紧时间把办公室搞得漂漂亮亮的,多影响咱们的国际形象啊。”

“什么国际形象?我看就是崇洋媚外!”张会计愤愤然地指责道,“平常没有外宾来的时候,到处都是乱糟糟的,我说了多少次要搞个大扫除,你们都说没时间。现在好了,外宾要来,你就弄得大家连年都过不好。外宾的面子就这么值钱?”

骆兰英有些不悦地反驳道:“张会计,你这样说可不对。平常大家都忙,这也是事实吧,哪能天天搞大扫除,那不成了形式主义了吗?现在是外宾要来,涉及到咱们中国人的面子问题,咱们当然得重视了。你想想看,就是你家里要来个客人,你也得打扫一下卫生吧?”

“骆主任,是哪来的外宾啊?外宾到咱们金南干什么来了?”一位正在用湿布擦门窗的年轻姑娘好奇地问道。

“是西德来的。”骆兰英故作神秘地说道,“听说啊,是专门到咱们金南来投资的。”

“投资?”旁边好几个机关干部都把头转过来了,“有外宾到咱们这里投资?那咱们岂不也有合资企业了?”

“咱们早就有合资企业了好不好?”一位穿着灰色中山装的中年干部说道,“咱们金南市不是已经有一家合资的酒楼了吗?石阳县还有合资的纺织厂,都已经成立两年了。”

“那是港资。石阳那家是侨资,印尼的华侨,能和人家西德比吗?”另一位穿着蓝色中山装的干部不屑地说道。

“西德的外宾,想来投资什么?咱们金南有什么值得投资的项目吗?”有人纳闷道。

“瞧你说的,让董专员听见,非要克你一顿不可!”蓝色中山装提醒道,“咱们金南虽然是工业落后了一点,但咱们搞商业还是很不错的,你看咱们有十大……”

说到这里,他的话一下子顿住了,其他几位正在热烈讨论着的干部也突然噤了声。尽管蓝色中山装的话还没有说完,但大家都能够听出他没说出来的那个字是什么。

十大王,那曾经是金南地区最值得骄傲的代表。十个个体户,生意做到了全国,同时也把金南地区的名号传到了全国。很多干部出差到外地,一说自己是金南来的,人家第一反应就是说起十大王,偶尔还能用感激的语气说出某个大王给他们解决了什么样的困难。可以这样说,没有十大王,全国估计九成九的人都不知道海东省还有一个金南地区。

可偏偏就是这十大王,几个月前突然就成了十恶不赦的负面典型。公安部门抓捕了其中的六位大王,另外还有四人在逃,估计一时半会也不敢再回来了。对于抓捕十大王的事情,金南地区的干部和百姓态度也是非常复杂的。有人觉得冤枉,认为这十大王是金南的骄傲,人家凭本事赚到了钱,政府有什么权力去干涉。也有人觉得是活该,早就看着这些人赚到这么多钱,让人眼红,现在好了,知道啥叫专政的铁拳了吧?

刚才那位蓝色中山装干部,就属于对十大王比较同情的人。他一直都认为金南地区最值得拿出来炫耀的就是这十大王。如果有德国企业要来金南投资,唯一的可能性就是看中了某个大王,因为金南实在没有其他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可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说错了,十大王都已经全军覆没了,还提什么当年勇呢?

“包成明,你乱讲什么!”骆兰英瞪了蓝色中山装一眼,训道:“这些事情,谁也不许乱讲,要注意国际影响。还有,大家这两天要注意观察一下周围的动静,不要在外宾来的时候有人搞出点什么事情来,大家明白了吗?”

“明白了!”所有的人一齐应道。

“明白个鬼!”老资格的张会计不屑地说道,“你们这样弄虚作假,瞒得了一时,还瞒得了一世吗?外宾如果要在金南投资,他肯定会打听十大王的事情。到时候我看你们怎么去向外宾交代。”

“张会计,你就别捣乱了。要不,你看你身体也不好,年纪又大了,明天就不用来上班了,休息几天再说,怎么样?”骆兰英迅速地给张会计放了假,生怕他在外宾面前也这样口无遮拦,那可就麻烦了。

“骆主任,骆主任,电话,是董专员从省里打来的!”一名办事员从行政办公室的门里探出头来,向骆兰英喊道。

“来了来了!”骆兰英忙不迭地答应着,一路小跑进了行政办公室,接过办事员手里的电话听筒,声音迅速地调成了美颜模式:“喂,董专员吗,我是小骆啊~~”

“小骆,你能不能找到姚伟强的联系方法?”行署专员董兆安在电话那头沉声问道。

“姚伟强?”骆兰英愣了一下,旋即便想起来了,“你是说,石阳县的那个轴承大王?”

“没错,就是他。”董兆安道。

“这件事不是我主抓的,我听说石阳县已经安排公安局去他家抓他了,不过他听到风声,提前跑了,现在躲在外地没敢回来,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骆兰英答道。

金南的十大王名气不小,在行署也都是挂了号的,所以骆兰英一下子就能想起姚伟强是何许人也。这一次抓捕十大王的行动,也是行署直接安排的,骆兰英作为办公室主任,负责上传下达,也知道一些有关的进展。她唯一没明白过来的,就是董兆安为什么会突然想起姚伟强这个人,难道是他犯的事特别大,省里也点名了吗?

董兆安压低了声音,说道:“小骆,你现在就安排人,马上去找这个姚伟强,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他。如果他在外地,不管有多大的困难,都要想办法让他明天晚上之前赶回金南来。这是政治任务,不能出任何差错,明白吗?”

“明白……”骆兰英应了一声,差点都想哭出来了。尼玛呀,公安抓了姚伟强一个多月,都没能找到他的踪迹,你让我明天晚上之前就要把他找到,还要带到金南来,这不是强人所难吗?万一姚伟强现在逃到西北去了,总不成还给他派一架专机把他接回来吧?

可是,专员发了话,又岂容骆兰英去争辩。领导布置的任务,能完成要完成,不能完成也要完成,这就是骆兰英这些年当办公室主任信奉的教条。她飞快地在脑子里盘算着寻找姚伟强的办法,嘴里则问道:“董专员,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就这事,……对了,你们和姚伟强联系的时候,一定要注意说话的态度,要和颜悦色,不能让他感觉到不舒服。”董兆安叮嘱道。

骆兰英连连点头:“我明白,我明白,就是您常说的要欲擒故纵嘛,麻痹敌人。”

“胡闹,什么叫麻痹敌人!”董兆安恼了,“谁让你把姚伟强当成敌人来对待的?他是咱们金南地区的先进人物,发家致富的劳动模范,是能人,明白吗?”

“这……”饶是骆兰英对领导有着绝对的服从,这会也说不出“明白”二字了。说好的投机倒把犯呢?如果姚伟强不是机灵一点,逃之夭夭,这会恐怕都已经在看守所里喝着茶了,你却说他是什么模范,什么先进,这画风转得如此之快,让人怎么明白啊?

“可是,董专员,石阳公安局还在抓他呢……”骆兰英哀怨地提醒道。

“通知石阳县政府,马上取消抓捕姚伟强的行动,通知姚伟强的家人,他的事情完全是一个误会,请他的家人帮助联系姚伟强,叫他务必要马上赶回来。从西德来的外宾已经到了省里,后天就要到我们金南去,是外宾指名道姓要见姚伟强!”

董兆安终于揭开了谜底,让骆兰英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