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忙假结束,赵小禹返回校园,他还是不和金海说话,还是不吃他的糖烙饼,但他走在路上时,总是忍不住要回头看看,假如看到金海,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他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毕竟住在孙桂香家的那段日子,是他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光。

况且,那里还有一个名叫赵小蛇的小女孩,她的身体里流淌着赵家人的血液。

尽管村长秦富仓再三嘱咐村民不要乱传赵大顺的事,但吕乡长还是听说了,大发雷霆,把秦富仓叫到公社狠批了一顿,说他从那么宽的河面上架线纯粹是胡闹,如果电线断了,掉进河里,后果不堪设想。

秦富仓解释,从乌加河对岸取电距离最短,最省钱。

最后乡里又给村里追加了拨款,雇了专业的施工队,更改了输电线路,只用了几天工夫,由县发电厂发出来的电就源源不断地输送到了新建队。

家家户户亮起了新时代的电灯,有钱人家甚至买回了录音机、电视机,年轻的男女扭着屁股哼起了流行歌曲;村头路口,老年人聚在那里高谈阔论着电视剧的情节;人们学会了不少礼貌用语,比如谢谢,不客气,对不起,没关系等,仿佛一夜之间,这个落后的小村子就跟上了时代的步伐。

赵家和孙家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关系,赵家爷孙俩还是不和孙桂香母子俩说话,但孙桂香却经常出现在赵家。

她默默地来,默默地走,洗洗衣服,收拾收拾家,隔几天端来一钵子肉,给爷孙俩改善一下伙食。

冬天杀了猪,她赶上马车把猪肉拉到赵家,留着一部分现吃,剩下的腌进缸里。

她每次来都抱着女儿,进了门把女儿往炕上一放,就去忙乱了。

赵天尧总是趁她忙乱的时候,鬼鬼祟祟地看看孙女,逗逗她,这时候他的脸上就会露出一丝难得笑容。

自从赵大顺死后,赵天尧就几乎没笑过,连话也很少说,有点老年痴呆的症状,仿佛对一切事都失去了兴趣。

有时有人和他打招呼,他迟迟不回应,等到人家走得很远了,他才反应过来。

他的腿受了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所以他不再云游四方了,经常搬只凳子坐在门前晒太阳,眼睛死死地盯着远处渠坝下的红柳林——赵大顺就葬在那里。

孙桂香的变化也很大,曾经那是一个畏畏缩缩的寡妇,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几乎与世隔绝;走在路上时,也总是低着头,步履匆匆。

自从嫁给赵大顺后,她热衷于打扮了,穿得干干净净,梳洗得整整齐齐,挺胸抬头,脸上总是洋溢着幸福的光彩,见了人总是满脸笑容地打招呼。

赵大顺曾经向赵天尧炫耀:“桂香说,她找到了爱情。”

自从赵大顺死后,孙桂香就不怎么打扮了,头发常常是乱乱的,脸上也没有了光彩,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她也老了许多,脸上起了不少褶皱。

临近年底,孙桂香像去年一样准备了各种吃食,给赵家拿来了不少,赵天尧对她的态度是,接受她的物品和人力,不接受她的人。

或者无所谓接受不接受,只是生命对灾难的妥协。

1990年的春节,对新建队的人来说,是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春节,因为有了电,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带给他们的不仅是光明,还有声音,队里的大喇叭一早就唱了起来,全是喜庆的歌曲,队长还说了几句绉绉的吉祥话。

赵小禹想起去年过年时的情景,那时虽然没有电,但是充满了欢乐和希望,电把队里的人带入一个异彩纷呈的新世界,却带走了赵小禹最亲的人。

赵家今年没买炮,他家根本就没办年货,连对联也没贴。

办年货要到公社,赵天尧腿脚不方便,赵小禹还不能骑那辆二八大自行车。

他会骑,但因为个头太低,骑不到座位上去,只能从横梁和斜梁的三角空档中把腿脚伸进去蹬,这样骑太累人,骑不了多远,还容易摔跤。

一早,赵天尧领着赵小禹去南面的红柳林里给赵大顺上了坟,回来后,赵天尧就爬上炕睡去了,这段时间,他白天的觉特别多,晚上倒睡得很迟,有时甚至整晚上坐在院子里抽烟。

赵小禹拿起扫帚开始扫院。

他家没有院墙,也就没有院子,所以从来不扫院,赵小禹不知今天为什么忽然想要扫院,从门口扫起,面积逐渐扩大,他的身上和脸上落满了尘土。

他想起爸爸曾经说过一句话,除了屋里,外面的所有地方都是院子,要多大有多大。

他要扫到红柳林去,把爸爸扫进院子里来,把整个世界都扫成他家的院子。

赵小禹走出很远,他的身后是一堆一堆的垃圾,点着了火,烧得不旺,腾起一股股蓝烟。

“赵小禹——”忽然一个声音在叫他,是个稚嫩的女声。

赵小禹茫然四顾,没发现有人叫他,可能是出现了幻听,便接着扫。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字正腔圆,每个字都特别用力,元气满满,还带着拐弯,像唱歌。

“赵——小——禹——”

赵小禹这次辨清了方向,远远地望见他家屋门口站在一个女孩,近午的阳光照得她的脸一片灿烂,是许清涯,赵小禹扛起扫帚走了过去。

隔着很远,许清涯就喊道:“你扫那么远的地方干嘛?你要把整个地球都扫干净吗?”

她穿着一件亮黄色底紫红色线条的碎方格上衣,一条黑裤子,两条笔直的“火车道”从腰间通到鞋面;头发没扎成辫子,随便披着,扎过辫子的头发有点卷曲。

她双手端着一个很大的搪瓷盘子,盘子里放着一条一尺多长的炖熟的鱼,上面撒了一些绿色的葱花,没有热气,已经冷了;左手的手腕上挂着一个白布袋子,突出一些尖角的东西。

“快帮我端着,我端不动了!”她笑着说。

赵小禹狐疑地从她手中接过盘子,许清涯把手腕上的白布袋解下来,撑开口,递在赵小禹面前:“还有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