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蓝从沉睡中缓缓醒来,耳畔传来悠扬的角号声,悦耳的驼铃声,还有嘈杂的人声和马嘶。

神智一点点清明,他的脑海中掠过黄沙漫漫的突伦川,浮过金黄色的胡杨林,流过幽静清澈的且末水。画面骤然一变,甲骑具装疯狂杀戮,且末城下挡者披靡,紫云天上一刀枭首。血流成河,人头滚滚,无数亡灵从黑暗中冲出,张开白森森的大嘴,一口咬下。

伽蓝凄厉惨嗥,拼命挣扎,但他动不了,无论使出多大的力气都动不了。倏忽间,伽蓝腾云而起,他看到自己的躯体被钉在木柱上,铁链环绕,鲜血淋漓。亡灵咆哮,霎间将其躯体吞没,只剩下森森白骨。伽蓝怒了,恨了,冲天一吼,双手握剑,雷霆劈下,杀!

伽蓝霍然睁眼,一切幻像俱失,耳畔角号悠扬,驼铃清鸣,马鸣萧萧,还有炊烟的温馨香味,隐约还能听到断断续续的欢声笑语。

我还活着,还活着。伽蓝几欲崩溃的心迅即恢复了平静,他马上想到了自己倒下的一幕,想到了那个绿莹莹的小葫芦。谁救了我?谁给我喂了药?

伽蓝想抬头,想坐起来,但感觉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根本不听指挥,似乎连牵动一下手指都做不到。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一点点蓄积力量,努力转动自己的头,终于,他做到了,他扭头望向左侧,那是帐帘方向,他看到了暴雪。

暴雪面朝帐外,虎踞而坐,如石雕般纹丝不动。接着他看到了雪儿,雪儿睡在自己的脚边,就像一只温驯的小白兔。要找到玉葫芦,那里面装着东土第一圣手、大隋太医令巢元方所赠的疗伤圣药,一丸价值千金,珍贵无比,已经数次把自己从死亡的边缘拽了回来。

伽蓝再次蓄积力量,然后慢慢转头望向右侧。一张如花似玉的骄嫩脸庞映入眼帘。尉迟翩翩?她怎会睡在这里?旋即看到翩翩手中的玉葫芦。伽蓝顿时了然,竟是翩翩救了我。

“翩翩……”伽蓝用尽力气喊了出来,但声音十分微弱。

暴雪猛地回头,看到伽蓝醒来,当即发出一声欢快雷吼,腾身跃起,一步便扑到伽蓝身边,大头低下,伸出舌头猛舔伽蓝的脸。

尉迟翩翩霍然惊醒,翻身坐起,晕乎乎地看到暴雪正龇牙咧嘴啃着伽蓝的头,顿时吓得尖声惊叫,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一双小手奔着暴雪的大头发力猛击。

雪儿也醒了,睡眼惺忪,看到翩翩攻击暴雪,当即发出一声尖叫,踩着伽蓝的大腿就撞到了翩翩身上,然后张开小嘴,也不管是哪,一口咬下。

暴雪挨了打,很是不忿地低吼了两声,悻悻让开,不想报复这个救了伽蓝的小女人。翩翩却被雪儿咬得惨叫不止,头脑瞬间清醒,急切喊道,“雪儿,不要咬了,快松口。”雪儿倒是见势快,看到暴雪避到一边,马上跳起来跑了过去,紧紧抱住暴雪不松手。

“伽蓝大哥,你醒了?”翩翩一手捂住被雪儿咬痛的手臂,一边关心地问道,“你好些了吗?”说着从地上捡起那个玉葫芦放到伽蓝眼前,神情忐忑而焦虑,“我给你吃了这里的药丸,吃了四粒,有没有吃错?”

“没有。”伽蓝吃力地说道。

“还要吃吗?吃几粒?”翩翩神情一松,接看问道。

伽蓝微微摇头,“篮里有药……黑油布……黄丝带……拿出来……煎服。”

翩翩起身走到几个大藤筐边上,看到每个筐都塞得满满的,从武器铠甲戎装到炊具马毡等,无所不备,估计药材也是必备品之一,只是不知放在哪个筐里。这时暴雪跑了过来,站在一个藤筐边上吼了一声。翩翩急忙跑过去,一阵翻腾,果然这筐里装的都是药材,油布包裹,以不同颜色的丝带加以区分。

翩翩找到了一袋装有黄丝带所扎的黑油布小包,从中拿出一袋,然后询问伽蓝,“是这个吗?现在就煎吗?”

伽蓝点头,轻轻吐出几个字,“布衣……戍主……”

“我这就去请天马戍主。”翩翩答应一声,抓着药包匆忙跑了出去。

布衣与江都候并肩站在毡床前,脸色难看,既担心又气愤,不过兄弟之间都很了解,生死关头谁也不愿意连累袍泽,伽蓝如此,换了他们两人也是如此,要死就死自己一个,绝不拉上袍泽做陪葬。

“内腑伤得严重吗?”布衣问道,“能否骑驼?”

“直娘贼,你没长眼睛啊?”江都候忿然骂道,“这个样子还能骑驼?嫌他死得不够快啊?”

“此事不可张扬。”布衣瞥了一眼正在帐外升火煎药的尉迟翩翩,“现在紫云天的悍贼怨恨满腹,很多人把这场灾祸归罪于我们大隋人,还有那些栗特胡贾。刚才火狐和大巫已经找上了于阗人,公开劫掠了。这时候如果伽蓝受伤的事传开,火狐必定怒不可遏,迁怒他人,大巫那帮悍贼们即便给我们大隋人几分薄面,但不会放过那些栗特胡贾。假如昭武屈术支的事情暴露,麻烦就更大,给我们处置的时间就更少。”

“从目前的西土局势来看,射匮可汗还不想和我们大隋翻脸,但也不愿意让大隋人轻易找到借口介入西突厥的内部纷争,所以我可以肯定黑突厥为了确保抓住昭武屈术支,必定兵分多路,一路从南道尾随追杀,一路则从龟兹、焉耆方向进入北道,抢先赶到敦煌、楼兰一带予以截杀。这种情况下,一旦昭武屈术支的身份暴露,紫云天的悍贼或者那些胡贾们极有可能走漏消息,后果可想而知。”

江都候冷笑,“咱早就对你们说过,不要把离开西土的希望寄托在这个逃亡的康国王子身上,咱们必须另想办法。”

“这是捷径,如果成功,可以帮助我们在最短时间内东去长安。”布衣手指伽蓝说道,“这是伽蓝的谋划,鹫兄也赞成,所以你不要胡思乱想了,还是全力以赴确保昭武屈术支的性命。”

“但火狐早在红峰海就知道了屈术支的真实身份。”

“火狐不会告诉他的手下,他知道轻重,更不会把紫云天卷进去。不过紫云天的悍贼良莠不齐,并不是个个忠诚于火狐,这个消息一旦泄露,必定有人出卖我们。”

伽蓝的气力已经恢复了几分,勉强支撑着说道,“布衣兄,你和火狐带着驼队先走。熊霸兄留下陪我。喝下这副药,再躺上一两个时辰,我就可以骑驼了。我们会尽快追上驼队。”

“把这个胡姬留下。”江都候说道,“于阗人被火狐打劫了,所有货物牲畜和女人都给紫云天抢了,这个胡姬现在是紫云天的人。稍迟咱去找火狐,把这个胡姬给你要过来,这一路上让她侍奉你。”

伽蓝微微颔首,表示同意,“布衣兄,昨夜我与几个河北刑徒谈了一下,向他们表露了回长安的意思。你和鹫兄商量一下,到了楼兰后,马上找鹰扬府,把他们的身份改过来。此事宜早不宜迟,我们在楼兰不会待太长时间。”

布衣点点头,向江都候招招手,两人匆忙而去。

阿史那贺宝趾高气扬,意气风发,摇摇晃晃地走在前面。

大巫和凌辉一左一右夹着那名胡贾跟在后面。

翩翩远远看到,心里害怕,担心东主怪罪自己夜不归宿,闪身躲进了帐篷。有伽蓝这道“护身符”,即便东主不高兴,恐怕也不敢当面责叱。暴雪正蹲踞在伽蓝身边,看到翩翩慌慌张张地躲进来,目光顿时警觉地望向帐外,然后站起来晃悠悠地走出帐篷,目光炯炯地巡视四方,最后停在了跟在贺宝身后的那名胡贾身上,眼神顿时冷肃。

“小家伙,一边去!”贺宝挥挥手,示意暴雪让开道。

暴雪睬都不睬他,虎视眈眈地盯着那名胡贾,嘴里发出低沉的嘶吼。胡贾心惊肉跳,连退数步,如果不是大巫一把拽住他,估计掉头就跑了。

贺宝感觉很没面子,但又不敢得罪暴雪,只好恨恨地啐了一口,自个走近帐篷,掀开帐帘,也不进去,先看看毡床上的伽蓝,发现他已经醒了,正望着自己,于是咧嘴笑笑,然后冲着翩翩招招手,示意她出来说话。

翩翩转头望向伽蓝,一副楚楚可怜的求助表情。伽蓝递给她一个鼓励的眼色,“但去无妨。”

翩翩走出帐外,怯生生地站在了暴雪身后,不敢多走一步。

“知道咱是谁?”贺宝指着自己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