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三十九章与虎谋皮

伽蓝思索了片刻,感觉裴世矩并没有完全理解自己的意思,于是谨慎提醒道,“能否阻止阿柴虏东侵,关键不在于陇西战场,而在于西突厥牙帐。”

裴世矩眉头紧皱,良久,方才对伽蓝说道,“射匮可汗愿意以子为质来维持双方的盟约,但条件是,和亲,还有阿史那达曼的头颅。”

伽蓝神情凝重,沉默不语。

今上登基之初,西土策略是激进的,并有西征之设想,为此贪婪好战的西突厥泥厥处罗可汗阿史那达曼便成了首要目标。裴世矩以“驱狼吞虎”之计,支持铁勒莫贺可汗和葱岭以西的突厥射匮可汗东西夹击阿史那达曼,最终导致西突厥汗国分裂,阿史那达曼败走罗漫山(天山),率残部东进入关,臣服中土。

然而,西土局势的演变速度大大超出了中土人的预料,西突厥在射匮可汗的统率下,乘着铁勒大联盟分裂,吐谷浑人亡国,西域诸国为了丝路利益互相征伐,而中土倾尽全力远征高句丽之际,竟然在短短时间内席卷了葱岭东西,重建了当年室点密时期的辉煌霸业。

“驱狼吞虎”是成功了,但那头狼不仅代替了虎,还进化成了一头强悍的雄狮,更可怕的是,它对中土虎视眈眈,严重威胁着中土的安危。射匮可汗把牙帐迁到三弥山,摆明了就是把战略方向转向中。此举直接影响到了西土局势,今年吐谷浑人在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的统率下展开复国大战,其背后的支持者便是射匮可汗。

这种情况下,射匮可汗遣子质任,要“和亲”,要阿史那达曼的头颅,咄咄逼人,其底气的确非常足,但中土却因为远东作战的失败,帝国内部的叛乱危机,已经失去了主动权,无奈而尴尬地陷入进退维谷的困境。

泥厥处罗可汗阿史那达曼东进中土,臣服大隋皇帝后,赐封号为曷娑那可汗,不久其可贺敦病故,遂“和亲”,娶宗室女信义公主为妻。事实上阿史那达曼已经不是西突厥的可汗了,“和亲”名不副实,但问题是,既然连他都能娶到中土的公主,为什么今日的西突厥可汗反而没有“和亲”的资格?

这只是问题之一,问题之二则是那些追随阿史那达曼东进中土的部落,当初他们相信了中土皇帝的承诺,接受了中土皇帝的安排,在西北的会宁郡安置下来,如今他们要“造反”,要离开中土重返西土,估计是获悉了这些机密,而泄露者十有就是西突厥所遣秘兵。

皇帝要稳定西北局势,首先就要安抚这些突厥人,而若要安抚这些突厥人,阿史那达曼的头颅就不能砍,而阿史那达曼的头颅一旦留下了,就等于拒绝了射匮可汗的和平条件,于是西北危机也就愈发深重。

也就是说,伽蓝错误地估计了西北形势,事实上中土与西突厥正面临战争的危险,距离和平越来越远了,至于昭武屈术支的复国大计,根本没有实施的可能。

无怪乎皇帝把清算风暴控制在了一定范围内。当年汉王杨谅叛乱,受连累者多达几十万人,因此而覆灭的贵族更是成千上万,而杨玄感叛乱的清算,受连累者不过数万人而已,其中多达一万八千名贵族和府兵流配戍边,既给西北战场增添了兵力,又缓和了与关陇贵族集团保守势力之间的激烈矛盾。

但不论是增加西北戍军,还是缓和国内贵族集团之间的矛盾,都无法让帝国以最佳策略最小代价来化解西北危机,稳定西北局势了,如果形势继续恶化下去,不难预见西北将爆发大规模的战争。

想到这里,伽蓝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设想,一个可以阻止或者延缓皇帝发动第三次东征的计策,那就是以西北危机来钳制中枢决策,迫使皇帝不得不无限期搁置第三次东征计划。既然自己能想到此策,其他人自然也能想到,比如改革派中持谨慎立场的裴世矩、苏威,比如在政治上保持中立的关陇武川系。

伽蓝正在想着,耳畔传来裴世矩低沉的嗓音,“你能从大局出发,不顾个人生死,想方设法遏制清算风暴的扩大,难能可贵,但你必须清楚,你的对手都是一群吃人的老虎,与虎谋皮,危机四伏。”

这一点伽蓝心里有算,不过裴世矩特意点明,其中蕴含的意思就要好好思量了。

从缓和帝国贵族集团之间的矛盾,从皇帝迫切需要遏制和打击保守力量来看,皇帝即便想把李渊从西北军统帅的位置上赶走,也不会急在这一刻,因为目前时机不对,一则西北危机重重,战争一触即发,二则频繁更换西北军统帅,无疑会涣散西北军军心和加剧西北军内部冲突,其三皇帝需要在政治上拉拢以关陇武川系为首的中立派,以便在让自己的变革大计获得更多力量的支持。

然而,决定西北局势的主要力量还是西北军,皇帝在西北战场上必须有自己绝对信任和绝对忠诚于他的武装力量,这时候,皇帝把一万八千流配刑徒交给禁军龙卫府,实际上就是想直接掌控一支军队,这与他在今年的东征战场上建立骁果军的意图如出一辙。

但骁果军终究是禁军编制,是皇帝试图集中军权的一种手段,其政治意义大于军事意义,所以,它必然会牵扯到军方错综复杂的利益争斗,必然会遭到军方的反对和抵制,如果不是众多军方大佬在第一次东征失败后惨遭清洗,估计它很难建立起来。

龙卫府带着九十个团进入西北战场,陷入群狼环伺的局面,也是理所当然。西北苦寒之地,战事频繁,卫戍军严重缺员是老大难问题,突然来了九十个团的流配刑徒,而且都是原来的东都卫戍军,谁不想从中分一杯羹?西北军各镇官长虎视眈眈,而他们实际上就代表着西北各方势力,在他们的背后则是关陇贵族集团。

目前主持西北军事的依旧是弘化留守李渊,裴世矩虽然在名义上主掌西北军政,但他主要使命是解决西北危机,为此他需要倾尽所有精力,与关陇贵族集团,以及与西北的地方和军方势力进行沟通和妥协。很显然,九十个团的流配刑徒成了裴世矩的有力筹码,对蠢蠢欲动的会宁突厥部落是个强大的威慑,而对西北各方势力来说则是一块势在必得的“肥肉”。

伽蓝想明白了,自己白费心机了,算来算去还是被这些老奸巨滑的权贵们算计了,百般辛苦就不说了,还背负了灭顶的风险,最终却给他人做了嫁衣裳,郁闷啦。伽蓝愤懑难当,忍不住冷笑道,“就算是一群虎,某也要打死一只,剥下它的皮。”

“他们并不在意那张‘皮’。”裴世矩淡然说道,“如果你给予配合,双方默契行事,他们甚至愿意给你足够的‘皮’。”

伽蓝慢慢眯起眼睛,目露杀机,“明公,有些东西不能舍弃,一旦舍弃,失去的可能是帝国的未来。”

裴世矩想了一下,举手轻摇,“局势并没有你想像的恶劣,当然,也并不乐观。至于第三次东征,考虑到高句丽已是强弩之末,实际上并没有难度。陛下所需要的,不仅是自己的脸面,还有中央的威权。”

“明公,东西突厥和吐谷浑人的再度崛起是不争的事实,西北两疆正面临深重危机,难道你看不到?”伽蓝强忍愤怒,言辞恳切,“明公,西突厥尚有波斯这个强敌在侧,虽剑指中土,但虚张声势而已,其真正的目的,还是要利用吐谷浑人和东.突厥的重新崛起,牢牢钳制住我中土,以阻止我中土西进的脚步,继而确保葱岭以东局势的稳定,为其联合大秦(拜占庭帝国)夹击波斯打下基础。所以,未来西北两疆的镇戍策略应该是先北后西,远交近攻。我中土只要维持与西突厥的盟约,必能利用西突厥的强大实力,遏制住吐谷浑人,将吐谷浑人阻御在湟、河一线,然后集结主力于代、朔一线,遏制和打击刚刚崛起的东、突厥人,并以扶植铁勒大联盟来反制东.突厥人。就如先帝时期一样,只要把东.突厥遏制住了,削弱了,则西突厥独木难支,必难以对中土形成威胁。”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战机稍纵即逝,一旦发动第三次东征,则战机必然失去,如此则先机尽失,西北两疆必同时陷入危机,而帝国在内忧外患之下,摇摇欲坠,试问那时陛下还拿什么推进变革?中央的威权又能剩下多少?”

裴世矩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频频颔首,似乎很欣赏伽蓝这番话,但最终却是一声长叹,“若是你坐在某的位置上,便知道眼睛看到的、心中所想的和手上所做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明公,西北两疆的镇戍直接关系到帝国的存亡,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啊!”

“局势并没有你想像的恶劣。”裴世矩还是那句话,依旧充满了自信,“一群贪鄙的蛮虏而已,不足为虑。”

伽蓝无奈,暗自叹息,不敢再说。

“你把六十个团放在金城,先去湟中帮助冯将军阻御阿柴虏。某授你临机处置之权,务必在最短时间内化解危机。阿柴虏已夺回西海,士气已泄,人困马乏,伏允之所以不惜代价继续攻击,不过是想迫使我们签订城下之盟。从整个西土局势来说,我们不得不接受这个耻辱的事实,但从中土局势来说,我们无论如何不能与阿柴虏言和,所以,难度非常大,你自行寻策吧。”

伽蓝苦笑,“明公,关键不是阿柴虏,不是伏允,而是突厥人,是射匮可汗。”

“如你所说,突厥人有波斯之忧,把牙帐迁到三弥山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既然如此,某也可以虚张声势,你带着九十个团从东都赶来,这就是‘声势’,足以威慑突厥人,迫使射匮可汗不得不接受昭武屈术支的复国,以此来换取与中土的长久和平。”

裴世矩冲着伽蓝摇摇手,“护送昭武屈术支到西突厥牙帐,助其复国,继而稳定西北局势,这是一件大功劳,轮不到你去,争得人太多了。你想想,老狼府的长孙恒安会让你去?你是某的门生,你去办成了,他那张脸往哪搁?关陇武川人还能掌控西北?”

伽蓝无语。

“冯孝慈到了陇西,王威去了贺兰山,还有一些将军、镇将也陆续调离西北,你留在这里,如何立足?”裴世矩望着伽蓝,目露慈祥之色,“这里虽然是你的家,但好男儿志在四方,又何必困守一隅?西北事了,便随某返转东都。”

伽蓝还想说什么,但看到裴世矩那张憔悴不堪的脸,那副心力交瘁的表情,心中酸楚,黯然点头。

“不要忘了龙卫府扩建的事。”裴世矩嘱咐道,“西北军补充九十个团之后,西北军内部必有一番激烈争斗,西北本土势力会遭到沉重打击,所以乘着这次机会,你把该带走的人都带走,即便超编也没有关系,某会帮你解决。”

伽蓝躬身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