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推升的最终结果,还是没把戚县令调进京里,而是由下县县令改迁至上县,调往山东临邑作知县。

二月下旬名单拟出来,便由吏部尚万辅呈交圣览。万安看里面没有崔榷,也没太在意,甚至也不知道崔榷因病请了几天假,回去后只叫管家安排人去崔家跑一趟,告知他这次没选上官,还得待下下个月推升。

崔燮病得两腮凹陷,脸颊到胸前的皮肤涨红一片,却还得强撑精神应对万家的人。出来听了这消息便又是一场气,回到房里一睡不起。他的夫人也不在旁边侍疾,任由几个平常拘束得根本近不了丈夫身的年轻妾室和庶子女在床边讨好。

他最初也没察觉出什么,但躺了两三天,病都快好了也没见娇妻嫡子守在身边,终是觉着心里不舒坦。因便问身边的妾:“夫人怎么不在?恒哥哪儿去了?”

那妾温温柔柔地说:“老爷病了不久,夫人就回娘家了一趟,后来就常说有事,不叫我们打扰。二哥还要念,没工夫过来。”

崔榷正是肝气受损,喜怒不定的时候,听到这话便勃然大怒:“这家里有什么是比我这个老爷还重要的了!我在衙里天天忙到三更天,回来也要伺候父母,那一个后宅妇人,一个读的孩子怎么就伺候不了我了!大的那孽障隔着几千里,我管不到他,就在眼前的我还管不了他么!去,就说是我的话,要夫人和二哥即刻过来伺候着!”

他胸中正有一股火“蹭”地顶上来,烧的坐也坐不住,在屋里踱来踱去地等着妻儿。可是等了许久,只等到了徐夫人一个,儿子却没来。

他正要火,徐夫人忽地冷笑一声:“我是没来侍疾,比不得你这些妾殷勤,我却是却给你断你这心疾的根儿的。难不成你就想看着那个县令拿咱们家的坊升迁么?”

崔榷一怔,压低声音问道:“你说什么?”

徐夫人慢慢地道:“那个迁安县竟然哄骗燮哥一个孩子的东西换他的宦绩,简直是没天理了。老爷忍得,我这个妇人也忍不得。大明天下,朗朗乾坤,难道就没人管他吗?燮哥去年才十五,一个未成丁的孩子,他能把家里产业献给别人?就是他真这么想,他爹娘还活着,他也没资格处置!”

崔郎中念头一转,便想到了她要干什么,涨红着脸问:“你干什么了?难道你还想说这馆咱们不献了,再要回家来?真是无知妇人……那不是给他迁安县的,是给朝廷的东西!经了万辅的眼的!”

徐夫人低下头冷冷一哂,再抬起头来,又是一脸善体人意的娴淑:“我也是官家小姐,岂能如泼妇一样,做出那等夺产争业的事体来?我又不要这份产业,只是要让人知道,他迁安县抢了咱们家的院子给自己沽名钓誉。到时候没了他,别人提起图馆,还不就都记着是你崔郎中家里捐出产业劝民向学的?”

崔榷气得大红脸都黄了,怒道:“早该你管时不管,叫他把图馆献给了别人,现在你又弄出这一出……我岂能为着个院子就去告家乡牧守?还丢不尽我的人呢!”

徐夫人眼中闪过一道厉光,终究是淡淡地说:“哪里用得着老爷,我也不敢劳动老爷贵体做什么事。我已是安排人隔门投帖,将迁安县从无知孩童手里骗取房地契的事递到了御史手里,这事自有御史管,他有罪没罪也与老爷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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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部新推举的名单下来不久,便有御史风闻奏事,弹劾迁安知县戚胜骗夺治下一未成丁童子崔燮家中的产业,用兴建图馆,为自己换取宦绩。奏章上称,“父母在,子女不得析产别居”,是以崔燮虽有房地契,却无权处置那房子的归处,迁安县拿到院子的手续本也不合大明律。

顺便又弹劾隶部大计察考不严,永平府评语不谨,让这样的人得以升迁,请天子降旨问罪三方。

他在朝上侃侃而奏,成化天子只回了“知道了”三个字,着巡按御史、锦衣卫同去迁安调查此事。

崔榷这个家长也在调查之例,叫都察院叫去问了问为何崔燮一个未成丁的孩子独自待在迁安,手里还有家中房契。这对父子的想法终于一致了一回,崔榷也嫌驱逐嫡长这个说法难听,便说:“小儿自幼读,这般年纪也合该下场考试,我便把他送回乡里考试去了。至于那房地契,是家母疼惜孙儿,硬要塞给他傍身的。”

右都御史李裕自从崔燮那本《四对句》被张鹏摆进武学,就觉得他们父子有沽名钓誉之嫌。不过之前张鹏喜欢崔燮,他又不是说一个孩子不是的人,一直忍着不提此事。如今崔家又闹出个被骗捐院的笑话,便忍不住跟耿裕说:“崔榷欲图名而不能舍小利,不是能大用的人。”

戚胜被弹劾,耿裕这个推举的人面上也不光彩,淡淡哼了一声,又问李大人那位弹劾迁安知县的是什么情况——虽说御史是风闻奏事,但一般也风不到知县头上,更何况朝觐大计都过了一个多月了,真能查出他有什么罪名,拾遗时怎么不来弹劾?

李裕说:“也是有人给河南、山东、山西几道御史偷偷地投了帖儿,也不曾注名。毕竟事涉朝中大臣,又干着吏部新推升的外官,他们也不能全然不问。”

不过此事有锦衣卫跟去查,都察院的巡案御史怕就只是个摆设了。但愿这回锦衣卫派得不是太过贪狠之辈,不然那戚胜……

耿裕眼前浮现出《戚志远公集》上那道忧国忧民的清瘦身影,暗暗摇头。

部院中有人关心这案子,锦衣卫自更关心,毕竟是要派人下去查案的。这案子落到了北镇抚司,都指挥朱骥要点人去,谢瑛便主动说:“我是曾去过迁安的,又认得崔榷之子,此事还由我承担就是了。”

朱骥拊掌道:“我正想叫你!你这些日子闭门读,真要读成个生了,也合该出去跑一跑……你不会是因迁安有个图馆,就为了看才去吧?”

千户6玺笑道:“那可不光是图馆,还曾是崔美人儿的香闺哩!我本还想去看看那崔美人住过的地方,不过既然谢兄要去见故人,便由你去吧。”

另一位千户姚福员说:“罢了,听说崔美人住的地方改成了藏楼,里面的摆设一点儿不剩,也没什么看头。谢贤弟去时顺便帮我看一眼,馆里面是不是合那本《戚志远公集》封皮画的一样。”

谢瑛深深坐在椅子里,笑着应下来:“我到那儿看看有什么新鲜有趣的,也给你们带回来。”

朱佥事又安排了缇骑随行,都察院也选了个年轻的巡按御史刘瓒,和锦衣卫缇骑一并出京,快马奔赴迁安。

赶到迁安县时,已是三月初了。

戚县令听闻有御史和锦衣卫下县巡按,连忙带人到城门口迎接。见到是曾来给崔燮送旌表圣旨的谢瑛,更觉亲切,连忙矮身行礼,请他们回县衙下榻,又问他们这回是因何事下县的。

巡按御史刘瓒在京里看过他的,对着这位画里清矍英俊,现实中……胡须和身形也颇有雅人风致的戚县令猛看了几眼,下了车却要装出一副不在意这么个七品小官的样子,淡淡地说:“我等奉圣旨来查案,回到县衙自会宣旨。请戚大人前方带路,再把本县一个叫崔燮的官家子弟带来。”

查案?崔燮小小年纪,又长在他眼皮子底下,能搀和到什么御前的案子里?戚胜下意识维护了他一句:“那崔燮是朝廷旌表过的义民,又曾为本县捐赠宅院作图馆,当下官考察时,总宪李大人也曾夸过他。却不知他有什么过犯?”

刘瓒咀嚼着他这番话,只觉其中情谊历历可见,一时并没答话。谢瑛翻身下马,走到戚县令面前问:“崔燮在么?大人这就叫人把他带到衙门吧,刘大人与本官有些事要问大人,也要问问他。”

戚县令越感觉不对,身子绷得笔直,替他求情:“他去府里应考了。两位大人见谅,科举乃是朝廷大事,纵有什么事,又何妨等崔燮院试回来再说?”

府考?

崔郎中在都察院里虽然说了是把儿子送回乡科考的,却没提他今年就考过了县试。那有人投帖指称戚胜骗夺崔家的宅院,跟他如今能去府考是否又有关系?

是戚胜主动要的,还是他为了县试或是别的什么目的给的?

他不禁问道:“那崔燮考了第几?”

戚县令自豪地说:“县试自是第一。这孩子乃是天纵之才,过目不忘,我从未见过这等神童!上回谢千户来旌奖他之后,我亲自试过他,那时候还不怎么会作章呢,如今写出来的就已经颇具法度了!”

刘瓒一怔,脸色又沉了几分。

谢瑛倒是一直笑意盈盈,只是他那笑容从来都那么精细地挂在脸上,不多一分,不少一分,谁也透不过那笑容看出什么来。

回到县衙里,刘瓒便展开圣旨,宣读了天子诏令,命戚县令暂时待罪,又要叫人拿崔燮回来作证。戚胜和县丞、典史、办皂隶等人都连连喊冤,说那图馆是崔燮主动捐献出来的,他本人就有办馆的贪头,只是知县看他家底寒薄,不忍心叫他这们花钱,才揽到县里的。

谢瑛拦了他一把,温声说:“刘大人,咱们虽是受了皇命来查案的,但国家考试之事更是至关重大,大人是读人,更该晓得你们读人的科考的不易,何必这时候叫他回来?咱们不如先问县里知情人取了口供,若定要查崔燮,就到府里找他便是。”

刘缵看着戚县令,忍耐着被人骗身骗心的忧愤说:“不急,还是请戚大人先把崔燮今年县考的卷子拿出来叫本官看看。”

戚县令也看出了他的意思,脸同样沉了下去,压着嗓子说:“大人是怀疑本官敢在县试舞弊么?”他的声音微微颤抖,青衫下的身形却越挺拔,沉声吩咐:“取崔案三场的卷子来,请刘大人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