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化城新城落地,灵均老道等人着实与城中百姓欢闹了一通,又是见了南诏下一任的国主,个个都是心有所感,多少得了些许东西,便也更是开怀畅饮,却是多年清修,才有今日欢愉。

通晓因果之事,便是离着自身越近,越能看得清明;越是有高人从旁提点,也越是能够把握得细致入微。寻常众人在山上,除了望舒和灵均老道之外,都不知道这位阁罗凤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今日一见,自是个个袖中掐算,也是一时恍然大悟,又是脸上露出笑容。在见到阁罗凤的一瞬间,加上灵均老道对他的态度,众人若是再不能算出他的命数,这些年的修行也算是白费了。

知晓了南诏下任国主的命数,众人自然也就能够推算南诏的国运。只是这般一层一层,却是着实耗费心力,除了灵均老道把握天机,委蛇两千年的道行不是虚妄之外,其余几人,都只能隐约看到些许,还不能彻底确定,倒也无妨,左不过是天机定数,不容世人探究罢了。

这一日酒宴喧腾,直闹到了夜半时分,百姓们个个酩酊大醉,又是唱跳了一天,身心俱疲,也是面带满足,一一回转自家新房,好生安寝,却是留下一地狼藉,只待明日天光,再作收拾。皮罗阁将阁罗凤引荐给灵均老道之后,得了他的支持,心中也是欢喜,少不得多喝了两杯,也是被众侍从服侍着回转王宫歇息。至于灵均老道等人,自是千杯不醉,个个精神抖擞,又是在灵均老道的神通挪移之下,回转三清观中,将这一日的喧嚣记在心里,抛在脑后,依旧做那山中清修的道士和妖王。

只是这新城落成之后,皮罗阁许是那日受了风寒,身子骨却是一日不如一日,又是渐渐地衰朽了下去。原本他也是接近五张之人,气血比不得年轻小伙旺盛,加上彼时虽然仙人满天飞,寿者遍地走,可人王帝主,能活到知天命之年的,也着实是少数。

加上西南山水之间,不比中原富饶平原,一山分作四季,一年却只分干湿,水汽氤氲,清浊交汇,虽是灵均老道两番请动三清天尊,理顺西南天理气数,始终还是较为浅薄,使得这一片土地之上,人寿不长。皮罗阁自己也是知道自己的情况,又是跟随灵均老道修行多年,对于生老病死之事也算是看得开,并不奢求长生久视之法,心态也算是平和。加上他的继子阁罗凤已近而立之年,不比他当初继位时那般懵懂无知,自是也能多放心些,没有太多顾虑。

天宝五年,六月廿四,乌蛮星回节,皮罗阁一人独坐房之中,对着一幅已经纸边发黄的画卷沉吟不语,忽听得外面欢喜笑声。抬头看去,便见是自己的长孙,阁罗凤的长子凤伽异跑了进来,手上捧着一大把凤仙花,一时来到了皮罗阁的桌面前。

皮罗阁见到长孙,自是欢喜,也不责怪他冒失冲撞,只是缓缓收了卷轴,又将面前的甜茶端给凤伽异,叫他喝口水去去火气,这才好生问他,为何这般欢喜。这凤伽异乃是开元二十六年生人,正是火烧松明楼之后一年,皮罗阁迁都太和城时出生,如今刚刚九岁,生的白皙俊朗,不似寻常乌蛮人,颇具异象,也是深得皮罗阁的喜爱。

凤伽异捧着手中的凤仙花,举到皮罗阁面前,童稚声道:“阿拔(彝语“爷爷”),外面百姓在城里竖起了大火把,挂着好些瓜果梨桃,说是要在今晚,红红火火地烧了,为阿拔祈福延寿,祝祷南诏国运昌隆,好热闹哩!还有许多女孩子,采了凤仙花下来,说是捣碎了包在手上,一夜就能叫指甲变得鲜红,比胭脂还好看哩!孙儿见她们这般欢喜,也向她们讨了些来,要阿拔为我包上,我也要红红火火!”

皮罗阁闻言一滞,一时回想起十年前松明楼上那场滔天大火,听闻女子以凤仙花包红甲,又是仿佛看到了那一抹洁白身影,一时失神,暗想果然百姓们都是心知肚明,已然将那日火烧松明楼之事看作了南诏中兴的象征。至于这凤仙花,说不得就是为着纪念柏节,将手指甲包红,学她那日火场中的模样罢!

凤伽异见皮罗阁一时沉默,也是心中有些惴惴,却是往日里皮罗阁最爱他不过,国事缠身也要逗弄他开心,绝不会长久沉默不语,不搭理他,一时也是心慌。正在此时,就听见外面阁罗凤喊着跑了进来,原是他也听闻了百姓们竖火把之事,又听说凤伽异抱了一把凤仙花来找皮罗阁,心下暗叫不好,生怕勾起了皮罗阁的尘烦,连忙跑来阻止,却还是慢了一步。

只见房之中,皮罗阁看着凤伽异手上的一把凤仙花沉默,小孩儿更是已经被这种气氛吓得泪珠打滚,阁罗凤一时怒极,一把夺过宝贝儿子手中的凤仙花,左右开工就是两个嘴巴,打得凤伽异两眼金星,一时发蒙,随即哇哇大哭起来,却是不知今日阿爹和阿拔发了什么疯,全然不似往日那般疼爱自己。

皮罗阁被凤伽异的哭声惊醒,连忙呵斥阁罗凤,又是叫过凤伽异来,将哭得一脸鼻涕眼泪的小孩儿抱在了自己膝上,为他擦拭脸庞,柔声说道:“孙孙想要包指甲么?阿拔这就给你包!好孙孙,莫要哭,我们乌蛮蒙家人,都是流血不流泪的好汉子!”

说着话,皮罗阁又是转头看向阁罗凤,见他神情尴尬,又是带着惶恐,在原地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一时也是叹气,轻声道:“你传我的话去!晓谕南诏百姓,星回之后,许他们点火把,彻夜烧,欢腾三日,传承万年,以纪念我南诏千秋功业!”

阁罗凤闻言一惊,却是这星回节烧火把的习惯,自十年前起就在百姓之中暗暗流传。南诏王宫虽是知晓,却也一直保持沉默,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却是今日父王竟改了心意,允许百姓们公开庆祝,岂不是就要将十年前松明楼之事翻案,认可了百姓们的怀疑猜想么?

皮罗阁见他依旧不懂,一面搓碎凤仙花,用芭蕉叶给给凤伽异包上,一面轻叹道:“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谁也不是傻子,却是这十年变化,还不够百姓知晓当日之事么?他们点火把,无非是欢喜六诏归一,南诏为王,自家日子越过越红火罢了。你要是疑心生暗鬼,才叫是好事变坏事!快去,王宫之前,也要竖起火把,与民同乐,这‘火把节’就是要过,也要正大光明地过!”

阁罗凤只得领命,诚惶诚恐,出去传了皮罗阁的意思。皮罗阁则是为凤伽异小心翼翼地包裹了十个指头,又看着自己手上沾染的凤仙花汁,一时又是感叹,却是这凤仙花开得好看,汁水也是无色透明,难道真如百姓们传言,能将指甲染红么?

凤伽异毕竟小孩子心性,得了皮罗阁的疼爱,也就忘了先前挨的嘴巴,一时又是喜笑颜开,奶声道:“阿拔,今晚烧火把,我可以去看么?”

皮罗阁摸着凤伽异的头,一时感慨,轻声道:“去吧,去吧!好孙孙,这火把烧起来,可是好看得紧!只是其中还有一段故事,你想不想听?”

房中,这一老一小,一个说,一个听,讲起了十年前,火烧松明楼之事。

次日清晨,凤伽异前来给皮罗阁请安,也是昨天听了皮罗阁讲述松明楼之事,这才知晓自家阿拔是如何了不得的人物,雄才大略,毫不拖泥带水,一举统一六诏,着实是个英雄。小孩儿虽是年幼,却是聪慧早熟,也是知晓火烧松明楼的意义所在,自不会持小儿女心态,同情不识时务的五诏诏主,只是对于柏节夫人,心生敬畏,愈发希望自己也能包出红指甲来,纪念这位圣妃娘娘。

皮罗阁见凤伽异一时进来,又见他高举双手,十指指甲果然变得鲜红,就像从肉里透出来的颜色一般,一时也是心中一颤,瞬间发现自己这长孙白皙俊朗,加上鲜红十指,竟是与柏节有三分相似,顿时明白了因果机缘,更是爱他心切,连忙一把将他抱起,用满脸络腮胡子摩擦着小孩儿的脸颊,逗得他咯咯直笑,却又见阿拔眼中渗出了泪水。

不等凤伽异开口发问,就见一名亲卫跑了进来,大声报道:“诏主!唐王的使者已经过了剑南道,正朝我们这边赶来。听说是持了唐王的诏,阁罗凤大人已经先行一步,前去迎接了!”

皮罗阁微微点头,也是早几日就知道李唐派来了使者,想来也是今日来蛮夷部落又有兴风作浪的征兆,唐王是要叫南诏出兵攻打的,也是寻常之事。皮罗阁看着怀里的凤伽异,一时心念一动,出言问道:“孙孙,这次唐王的使者来了,阿拔却要好生招待他们。我们南诏与李唐 ,向来都是兄弟之邦;历任国主,都是拜见过唐王的。如今你父亲忙于国事,无暇拜见;阿拔又是上了年纪,受不得那风雨路途。孙孙可有胆量,随那使者去中原一趟,拜见唐王?”

此言一出,旁边的侍卫都是吓得浑身一抖,却是这样一来,南诏的国统就是确定,必定落入阁罗凤之手。这也还算是寻常,毕竟阁罗凤的能力,众人有目共睹。只是诏主要派个九岁的稚子入朝,拜见唐王,只怕十分不妥,却是孩童无知,又如何能担此重任?

凤伽异却是眼珠子一转,奶声道:“孙儿也是蒙家之人,自要为阿拔分忧解难!要是阿拔不嫌孙儿年幼无知,孙儿自是愿意前往!”

皮罗阁闻言哈哈大笑,又是抱着凤伽异狠狠亲了两口,朗声道:“你敢去,我自是放心!有孙如此,南诏大兴也!哈哈哈哈……”

三清观中,灵均老道亦是微微一笑,随即闭上眼睛,继续神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