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得源博雅端起手中的笛子到了嘴唇边,稍稍思忖了片刻,便开始徐徐吹响。却是这一次的曲子,比起先前有有些不同,不再是黑夜之中的那种哀怨空灵之曲,而是某一种更加皎洁,更加柔和的音调。

一时之间,所有在场的有情无情之物,尽皆被这一曲笛声摄取了心神,个个都是侧耳倾听。又见得隐约之间,满月的光辉都朝着这众人所在的罗城门之下汇聚过来,平安京其余的地方,月光似乎一时黯淡了许多,只有以源博雅为中心的几丈方圆之中,这光芒却是强盛得有如清晨的日光一般,已经足够照亮一切。

望舒耳中听闻着曲子,心里又是隐约出现了某种意象,只是这一次的意象,并不像先前那般是某个认识的人,而是一名身着纯白色细丝袍子,绣着水蓝色奇异花纹,整个人白皙得近乎透明的一位男子。却是这位男子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望舒的心灵之中,模糊的面孔朝向望舒,似乎是微微露出了一丝笑容,随即便也消失不见,再难寻觅分毫。

望舒一时惊醒,却是听得源博雅的笛声已经逐渐平息。在看周围,就见芦屋道满一脸满足,眼神中稍稍带着些许惊异;而其余的一众妖鬼,则是尽皆匍匐在地,浑身颤抖不已,在没有先前那般狂妄姿态,却是叫望舒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自从修炼了陈老道传授的梦境法门之后,望舒整个人的心灵开始变得十分敏锐,却是在某种契机的牵引之下,很容易就会陷入一种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状态之中,从其中看见诸多幻象。却是今日短短一日之间,就被源博雅的笛声引动了两次这般的状态,叫他自己也是着实有些吃惊,这等笛声,真真可谓是“通灵”而“近道”,乃是大道尽头,万物归一的那种玄妙,在这一个凡人的笛声之中已经有了些许体现。

不过就算如此,也不该叫一众妖鬼尽皆匍匐在地,却是这般深邃的道理,扶桑的妖鬼们是不懂得的。他们所拥有的一切力量,都是源自于凡人的心念和天地的赋予,并不是其本身通过感悟大道得来,从源博雅的笛声之中,他们应该只能听出来美好,而不能感应到玄妙,却不知是何等美好,竟是叫他们感动到这般状态。

芦屋道满见望舒缓缓睁开眼睛,又听得身边的笛声逐渐细微下去,这才嘴唇微微翕动,将声音以某种奇妙的方式传达到望舒的耳边,说道:“望舒仙人,我愈发看不透你了……你可知道,先前博雅大人奏乐之时,你身边竟是出现了月读命的一部分力量……那等三贵子的神威,仅仅是一丝,就叫诸位妖鬼们畏惧非常,难以起身了……”

望舒完全不知道芦屋道满所说的情况,一时又是暗自思考,想着莫非先前精神投影在自己意识之中的,就是所谓的三贵子之一,执掌夜之国的月读命的力量么?

其实先前,芦屋道满给望舒讲述扶桑神话的时候,望舒自己就已经有了一定的想法。却是那伊耶那岐神拔擢自身,诞下三贵子的传说,很是与中原大地之上,原始天尊化身盘王大帝开天的情况颇有些相同。盘王大帝开天之后,力竭倒下,左眼化为日,右眼化为月,岂不是正与伊耶那岐神清洗双眼之时,诞生天照大御神和月读命的传说十分相似么?而天照大御神和月读命,在扶桑传说之中,除了分别执掌高天原和夜之国之外,其实本身也就是象征着日月。两国之间的神话,其实是有互通之处的。

如此一来,望舒的心中却是隐约有了某种猜测,暗道若是以自己在中原的身份和仙缘,能够得到三清天尊、释迦摩尼如来和西王母的关照,或许是与自己的身世有关;可是扶桑诸神,都是在自己出生之后,徐福东渡出海才有的,却是不知道为什么,这边的神祈也对自己这般友好,也不晓得是看在徐福的面子上,还是有其他的原因。

不过这等猜测,望舒自然是不会对在场众人说出,却是见识最为广博的芦屋道满,只怕也接受不了,他们扶桑的一切众神都是中原一位仙人创造。这种话一旦说出来,说不得要引起诸多误会和麻烦,不利于今后的许多行动。

心念至此,望舒也就开始装傻,说道:“我只觉得,心念之中出现了一位尊贵神祈的虚影,却不晓得是不是月读命。我在中原之时,颇有些仙缘在身,道满大人也是知道的。或许就是这等缘分,叫我有了今日的殊荣,却是神界之中,说不定众神彼此间,都是有些因果联系哩!”

芦屋道满疑惑地看了看望舒,本能地觉得事情似乎并不像望舒所说的这般简单。只是望舒的话语之中,一切的信息其实都是真实的,只不过是流于表面,未能触及深层的道理而已。按照芦屋道满自己的经历,望舒来前,他的的确确是受到了西王母的委托,也足以证明望舒所说的“仙缘”一事;而至于月读命的降临么……唐国传说之中,西王母执掌着天下一切的阴气;而月亮本身,在唐国就是被称作“太阴”的,乃是阴气具象化而成的天体……或许扶桑的月读命,也是与西王母多少有些关系的罢……

想到这里,芦屋道满也就微微点了点头,原本也是因为无论望舒是什么样的身份,他芦屋道满与西王母的契约早已达成,总是要全心全意照顾着望舒的,不受到其余情况的影响。至于月读命的力量降临此间,对他并没有什么影响,只不过是震慑了一众妖鬼而已,也是他芦屋道满乐意看见的,能够看见这些妖鬼满脸畏惧的神情,对于道满来说,也是十分满足哩!

直到此时,源博雅才将笛子从嘴边拿开,一时十分疑惑地看着匍匐了满地的妖鬼,却是他吹奏乐曲之时,心神合一,对外界的一切都是不闻不问,直到此时才看见了这等场景,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

而也就在此时,一众妖鬼才像是从梦魇中惊醒一般,一时纷纷起身,每个妖鬼的脸上都带着些许的恐惧和震惊。连着那位大江山之主朱吞童子,此刻都是一张俊脸上流淌着冷汗,微微朝着望舒看了一眼,眼神中颇有些震惊和忌惮,一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反正是再不似先前那般狂妄之极,多少有了些畏惧之意,收敛许多。

望舒见得朱吞童子起身,也不愿再扯先前发生的事情,直接开口问道:“朱吞童子大人,博雅大人的演奏已经结束,我的心愿也是得到了满足。我想现在,可以履行与你的约定,去往大江山做客了。却不知道那大江山在何处,朱吞童子大人打算如何前往?”

朱吞童子惊魂未定,一时间自己心中也是思虑万千,却是先前月读命的力量降临之时,他们感受得十分清晰,那一股力量,根本就是以望舒的身躯作为媒介,从他的身体内部散发出来的。作为妖鬼一类,他们面对凡人和阴阳师都是狂妄无比,可是内心里,他们自己也知道,在牵涉神祈的问题上,凡人和阴阳师都可以与神祈达成交易,作为妖鬼的他们却是彻底受到神祈的压制,特别是三贵子那个级别的神祈,对于他们来说,实在是太过危险,只怕是仅仅一个意念,就能够叫大江山上下成为死寂一片。

还好这一次降临的,乃是素日里就十分低调,十分柔和的月读命;若是高天原之主,万神之神,扶桑有形神之中,权柄最为恐怖的天照大御神降临,只怕还不等众妖鬼匍匐表示尊敬,就已经被灼热的日光烧成灰烬了。要知道,天照大御神可是天上地下,唯一一个能够命令建速须佐之男命的大神,诸神都在她的统率之下,妖鬼们实在是不敢直面天照大御神的神威。

心中思忖着,朱吞童子又听见望舒重复了一遍问题,一时连忙回过神来,说道:“吾辈妖鬼之身,本就不属于现世,借助着罗城门扭曲一切,分割虚空的力量,可以轻易穿梭在大江山与平安京之间……望舒仙人,或许可以在芦屋道满大人的帮助下,借助方违之术,靠着天一神的力量,将自身暂时转化为阴态,与我们同行。”

嘴上这么说,朱吞童子心里却是已经乱成一片,不住咒骂自己先前为什么要逞强,为什么要嘴硬,为什么要邀请望舒去大江山一行。原本他还指望着,大江山的恐怖之处,能够给这位唐国来的仙人一个下马威;可是看现在的情况,只怕这位仙人,会着实给他们带来麻烦哩!

望舒则是微微摇了摇头,又转向源博雅道:“博雅大人,你愿意与我等同行么?”

源博雅想起上一次与安倍晴明混入百鬼夜行的场景,一时间吓得连连摇头,道:“我……我明日还要上朝哩……怕是难以接受这等盛情了……”

望舒看得好笑,便也看向道满,说道:“道满大人,既然博雅大人不与我等同行,我倒是有不需要转化自身,就能到达大江山的法门。不知道道满大人,是否愿意与我一道?”

芦屋道满眼珠一转,抚掌笑道:“妙啊!能够见识唐国仙人的手段,我芦屋道满求之不得哩!”

望舒点点头,伸手拔了一根自己的头发下来,双手递给朱吞童子,道:“那便请朱吞童子大人,拿好我这一根头发,先行一步。片刻之后,我便会与道满大人一并跟上的。”

朱吞童子呐呐接过望舒的头发,深深朝着他与道满看了一眼,最终下定决心,用力点了点头,随即脚尖一点,就凌空飞到了那高大男子妖鬼的肩膀上。就见那高大的男子妖鬼,口中咀嚼着淡蓝色的火焰,一时间率领着百鬼,身子化作半虚半实的透明,伴随着低低的吟唱声,朝着罗城门走去,一时间身形逐渐消失,再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