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不覆肉,肉不缚骨……

阿廿看着沈纵脸上和手上大片发霉的青斑,默默将这八个字重复了一遍。

八年前,这个人沾着满身血迹回到侯花亭,是为了找离骨草,留住身上唯一的证据吗?

那这八年,他该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想起夜悬阳说起沈纵在蚁噬时拼命想赢的样子,可怜她一颗没有念境的脑袋无法想象那样的苦楚……

沈纵慢慢朝沈忱的方向走,“没想到我此生,还真能有机会重新站在你面前……事到如今,总要亲口问一句,何故害我至此?”

沈忱素来清波潋滟的眼底已成一潭死水,他无神的看了看周围几人,最后才看向闻笛。

那心清如镜的女子也正看着他,眸中依然清冷从容,好像无论他说什么,她都能平平静静的接受。

沈忱露出一个毫无神采的笑,没有对闻笛说话,而是对阿廿道:“鹿师妹,你师姐近来喜食梅汤,那东西有些寒凉,你多盯着她一些。”

阿廿眉头一蹙,干嘛?交代后事吗?他这是打算承认了?

沈忱说完这句话,假装没看到阿廿的犹疑,重新转回头面对沈纵,“兄长,这八年,受苦了。”

“所以你当初为何害我,现在肯说了吗?”

沈忱脸上依旧是无力的笑,慢慢摇头,“我说当初不是故意的,应该没人会相信吧……”

阿廿凝眉看这两兄弟,沈忱不是无赖,事到如今,他不可能再搬出这种无聊的理由为自己遮掩,可他说不是故意的,这个理由,的确任谁都不会相信……

沈忱定定看着沈纵满是青斑的脸。

八年前,这张脸也算得上器宇轩昂。

那时的沈纵满腔豪情,眼高于顶,多少人想与他结交,他一个都看不上,偏偏最欣赏澹台景。那澹台家的少年清傲尤甚,张狂肆意,凡事都要逞能强出头,引得众多门派不满。唯独沈纵,像捡了个宝贝,说那少年修为卓绝,日后必为惊世之才。

他日日往澹台家跑,却不顾山庄的生意日渐萧条,沈忱看着焦急,劝告几次,反被训诫了一箩筐豪言壮语。

沈忱暗下决心,不可再放纵兄长如此……

起初,他只是想让沈纵和澹台景打一架,哪怕闹些矛盾也好,只要沈纵远离了那个惹是生非的少年,一切也便都好了。他苦心孤诣寻到了执愠钉的法子,趁着为沈纵推拿施针之时将钉子打进去,小心翼翼的安排一切。

转天,等来的却是澹台家满门被杀的消息。

那天,刚及弱冠的沈忱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魂飞魄散……

他太过担惊受怕,以至于看到沈纵被抓走时,心里竟偷偷松了口气。他不得不承认,那一刻,窃喜远胜过心痛和懊悔。他暗自藏起了所有的情绪,默默告诉自己:三日,只消三日,执愠钉便会消失,关于这件事的所有痕迹都会被抹去。澹台景死了,沈纵被压入风蝉山的监牢,他那粗枝大叶的兄长在牢房里即便没被折磨死,也绝不会察觉到执愠钉曾存在过,一切都过去了,那些噩梦不过短瞬而已,再也不会回来了……

接下来的几年,沈忱近乎疯狂的周全着所有人,与各门派结交,讨得别云涧大师姐的青眼,很快把尺庐山庄经营得颇有起色,甚至更胜父辈一筹。世人皆道沈家小公子的不易,没有人再去提起他那触霉头的兄长。

甚至两日前,在鹿未识将沈纵带到山庄门口的时候,他还抱着一丝侥幸:只是牢房破了而已,过几日便会走了,无碍。

然而刚刚,那十八颗乌黑发烂的骨钉毫不留情的灼瞎了他的眼——那是他当年亲手打下的。

八年,当年的一切从未散去,只是愈发深重的埋入了骨肉里,如今掀开粉饰的画皮,他浑身的筋骨好像也随之节节碎裂……唯一能做的,竟只能是苦笑。

沈忱对着他那支离破碎的兄长轻轻言道:“我当初,只是想让你们闹些矛盾而已,没想害任何人的性命,你走火入魔,是我始料未及……想来也是命数……”

他话音未落,脸上便挨了一拳,“那你敢对着澹台家的三十多条人命说这是命数吗?”

沈忱偏过头,轻轻抚着自己的脸。前一日就被打肿了半边,如今另外半边脸又添了几分颜色,清秀的五官挂在惨兮兮的面皮上,像一副在尘涴泥淖中泡发了的美人图。

他沉默了好久,像是被打懵了,又像是在回忆什么,再重新站直时,眸中竟恢复了些许平静,“错皆在我,是我偷学禁术,谋害自己的同胞兄长,一切罪责,我都认了……”

阿廿看着他:“禁术从何而来?”

此时的沈忱几乎已经淡然了,他抬眸去看闻笛,好一会儿才答道:“既是禁术,自然不为外人知。”

“那你就没有话要对我师姐说吗?”

沈忱一张故作轻松的脸略沉了些,旋即凄凄一笑,“除了对不住,也没什么可说了,就……就这样吧。”

闻笛早已转过身不去看他,一只手下意识抚向小腹,努力平静的话音却掩不住颤抖,“未识,叫人把他捆起来吧,两日后,我亲自押他回别云涧私牢。”

沈忱摇头,“不必麻烦鹿师妹,我不会逃,你要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只求夫人……只求闻姑娘别对我严刑逼供便好。”

闻笛纤瘦的背影微微抖了一下,阿廿赶紧扶住她,那叱咤风云的别云涧大师姐,此时一双手比涧底陈冰还要寒上几分。

“师姐,我先让人送你回去休息,其余的都交给我吧。”

闻笛点点头,没再说话。

阿廿和夜悬阳对视一眼,后者立刻会意,出门叫了守卫进来,护送闻笛离开,顺便押走了沈忱。

沈忱一直很平静,只最后与阿廿擦身而过的时候,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话。

阿廿双目一滞,抬头看着沈忱红肿的脸,沈忱却只是波澜不惊的一笑,随守卫一道走了。

又两人过来想带走沈纵,阿廿抬手拦住,“我还有些事要问,你们护送我师姐回去便好。”

一群人很快离去,庭院散掉了不少人气,凄凄冷冷,只剩阿廿和悬阳面对着沈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