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宽娘走远,那女子蹲下身来,帮颜音拭净鼻血,平视着颜音眼睛,问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是从哪儿来的?”

“我叫……音,从皇宫来的。”颜音想了一下,觉得很多事不能与人说,但又不知道怎么说谎,只得嗫嚅说道,“我……我有很多事记不起来了……”

“没关系,没关系!”那女子不住口的安慰,“想不起来就不要伤神,时间久了,慢慢就会想起来的。”

“嗯!”颜音点了点头。

“我叫朱淑媛,你可以叫我淑媛姐,我叫你小音可好?”

颜音点点头,“淑媛姐……啊!?我想起来了,你是内宰!”颜音清楚地记得,北行途中,阿古驾着车偷听内夫人曹氏谈话时,车中有个内宰官职的女子,就叫淑媛。

那朱淑媛睁大了眼睛,双手按住了颜音的肩膀,激动得声调都有些微微颤抖,“你再好好想想,你是不是姓康?不然你不会认得我的!”

颜音知道这朱淑媛误会了,误以为自己是宗姬或帝姬,但又不好解释清楚,只得迷惑地摇了摇头。

那朱淑媛却在暗暗分析,轻声自语着,“你认识我,并不奇怪,我职司内宰多年,宗亲之中,应该没有人不认识我……可你是谁家的呢?帝姬、皇女当中,并没有名字中带个音字的,这一点我可以肯定。宗姬、宗女的人数太多了,可真一时想不起来了,这样貌……”她细细端详着颜音,“这么出众,我不该没有印象啊,不过这年纪的女孩儿变化最快,一年不见,便几乎换了个人,很难认出来了……”

朱淑媛突然恍然大悟一般,抓住颜音肩膀的双手不自觉的一紧,“你说你是从源国皇宫来,那么你之前和谁在一起?你娘亲吗?”

颜音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那……你有没有见过源国皇上,他有没有脱过你衣服,动过你……下边?”

颜音知她要问什么,脸一红,斩钉截铁地答道:“没有。”心道她们拿父皇当什么人了?父皇怎么会对小小女童用强?转念又想到那康玉珠的遭遇,心想她们或许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想到了颜启晟,颜音心中又是一阵忐忑:从没见过父皇用那么严厉的语气对自己说话,也从没听过父皇口中说出过杀了自己的话,这没入洗衣院的罚,也并没有说出个期限,父皇不会要在这里关自己一辈子吧?颜音蓦地想起了之前读过的一句诗“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突然心中一寒,该不会……该不会父皇永远忘了自己,任自己在这里自生自灭,便是百年之后,也想不起放自己出来吧?若是三哥继位,定会放自己出来,其他人可就难说了……可是,三哥并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啊,就算三哥发现自己不在宫里了,皇上也总能找个理由敷衍过去的,譬如说自己跟父王回了燕京什么的……

父王!对,父王!父王冬至时会回京祭天,到时候一定会问起自己,父皇可没那么容易敷衍父王,父王一定会来救我的!想到这里,颜音心中一喜,脸上便露出了一个迷离的笑。

朱淑媛见颜音呆呆地站在那里,时而蹙眉,时而咬牙,时而担忧,时而又笑得那么恍惚,但嘴上却又坚持说“没有”,反倒是更确信颜音遭遇过什么难以启齿的伤害,心中大生怜惜,于是柔声说道,“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有些事……忘掉反而更好。”说着,伸手去抚摸颜音红肿的左颊。

颜音只觉得一只冷凉湿润的手掌抚了上来,脸颊上那种火烧火燎的感觉瞬间平复了,冰冰的 ,很是舒服。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颜音问道。

“想必是刚才一直在冷水中浸着的缘故。”朱淑媛笑着回答。

颜音轻轻拉过朱淑媛的两只手,把它们合在一处,用自己的两只小手捂着,“会生病的。”

“习惯了,没事儿。”朱淑媛依然笑得那样云淡风轻。

“你穿得太单薄了。”颜音从朱淑媛袖口中窥去,发现她只穿了这么一层夹衣。

朱淑媛苦笑一声,“这里就是这样,没有多余的衣服,小主子们都渐渐长大了,原来的衣服小了,破了,我们这些大人都把衣服改给她们穿了……所以,你这身衣服,要好好爱护着。”朱淑媛说着,帮颜音系上了领口的纽扣。

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东南西三面是一圈火炕,几十个女子都挤在这里。炕不太热,但因人多,倒不觉得很冷。

颜音呆呆的,任由朱淑媛服侍着,用冷水净了面,漱了口,却不想安寝。

颜音看着这一屋子衣衫敝旧,面带愁容的女子,看着这间简陋的大屋,看着炕上那薄薄的,灰扑扑的被褥,突然悲从中来,泪水止不住地落下来。

不想看,不想听,只希望自己身处一场噩梦,待梦醒了,一切都没有发生,三哥,师父,父皇,父王……都围在自己身边,融融泄泄。鼻端应该是干净爽利的透里衣香的香气,而不是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混合着皂角气味的,湿润而粘腻的女人体气。颜音突然有些后悔,若是……不炮制那些药便好了……

泪水虽然模糊了颜音的双眼,但周遭的声音依然一句不落的传到了耳中。

“她是谁?咱们的人吗?”

“不知道,她自己记不清了,说是从宫里出来的。”是朱淑媛的声音。

“宫里?哪个宫里?”

“这边宫里……”还是朱淑媛。

“她这么小,也能被选进宫吗?”

“不知道,你们有人认她吗?她只记得名字中有个音字,其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不是和嘉福帝姬一样?”

接着便是久久的沉默。

第二日,倒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院子正中一口井,井的四周,是一圈青石砌的浅池,数十名女子,围在四周,手持着木棒,洗濯忙碌着。

颜音跪坐在池边衰草中,呆呆地看着,一桶净水泼下去,那沾满了污渍的氍毹上,湿痕慢慢扩大,连接成片。紧接着,皂角水又泼了上去,一层白色的泡沫泛起,那些污秽的东西,在木棒的捶打下,渐渐从羊毛的丝缕中渗了出来,漾在浅浅的水面上。又是一桶净水泼下去,那些污浊便混在水中,向浅池角落的排水沟流了过去……

再干净的水,只要出了井,流到这浊世,最终免不了变得肮脏吧?或者说,若想涤清污浊,必然要水与皂,这些洁净无辜的东西殉葬……颜音早已忘了昨夜是怎样入睡的了,甚至对早餐吃了什么也很恍惚,像是真的失去了记忆,不想回忆,也不想筹划将来。

“陪我玩,好吗?”一个娇娇软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