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你那驴脑袋伸那么长是咋?嫌敌人眼睛不好,看不见你?”

我这才反应过来,我刚才伸着头肆无忌惮地看向村子里面其实很危险,可能会因此暴露潜伏部队的位置。

“班长,我错了。”我低着头,小声说道,不敢看班长。

但是显然,班长的怒火并不会因为我认错而被浇灭。如果可以,那他就不是班长了。

“娘的,就你那蠢货样子还要往前冲?冲上去干啥?送死?就你这样子,上去第一个死的就是你!你也就是那阵地前面腐烂尸体中的一具,想活着连相都没得。”班长臭骂道。

我突然想哭,但我没哭,牙齿被自己咬的生疼也没哭。我那时候是个新兵,有理由委屈,班长也有理由骂我。

解放军队伍里是禁止打骂士兵的,可这一禁令显然对班长并不适用。我们班长是全团资历最老的兵,也是资历最老的班长。就我们营,副营长是他带的兵,三个连长中两个是他的兵,十个排长中四个是他带的兵还有两个是他带的兵带出来的兵。本来凭班长的资历,当个营长甚至到副团也是正常的。但就是因为他太过于严厉,曾经很多次把新兵骂的开小差,最后自己还挨了几个处分。

班长自己曾说过,要不是团里非留着他,他更想退伍。

班长骂过我之后,并没有再说什么,甚至好像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李建坤轻声宽慰了几句,但我没有听进去。我突然觉得我这样一个新兵在这个尖刀班里很是多余。我很理解那些被班长骂的开小差的新兵,因为在那一瞬间,我也曾有一种想要逃走的想法。

黄昏,当天色从亮变暗的那一刻,战斗终于打响了!

四连和五连从村子的东边和南边悄悄地摸向村子。借着天色变暗人眼无法适应的时间,最前沿的小组爬到了距离村口不足五十米的地方才被伪军哨兵发现。大部队随即从悄无声息转入声势浩大的佯攻。一时间,营里的一挺九二式重机枪和几挺轻机枪负责压制率先开火的伪军两个机枪警戒阵地。集中了全营的五门迫击炮同时开炮,对着事先侦查好住有南朝鲜伪军的几间土坯房子一顿猛轰。

这样大的动静,成功吸引住了南朝鲜伪军的全部注意力。虽然兵力劣势,但火力相对我们占优的两个伪军小队在进攻发起的一瞬间就被打懵。但在我军突入村口后,短暂混乱的伪军开始组织防御。

同一时刻,整个朝鲜半岛北部,上百公里的战线上。

一方是趾高气扬逼近中国边境胜利在望的多国联军,一方是被迫卷入这场战争的志愿军。

一方是为了全球争霸、遏制对手苏联而悍然介入朝鲜半岛内战,另一方则是为了保家卫国。

一方拥有数以千计的坦克飞机大炮,另一方还是老旧的单兵武器。

美国不屑于与中国交战,因为它的主要对手是苏联。而刚刚建国百废待兴的新中国更不愿和美国开战,我们更愿意休养生息,修补这个经历百年乱、满目疮痍的祖国。

但不论愿不愿意,中国必须要战。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难道再像日俄战争那样,两个其他国家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发生战争、争夺权益?难道再像日本那样得到朝鲜半岛就企图占领东北而作为朝鲜的缓冲地,得到东北又企图占领华北而作为东北的缓冲地?难道让别人的枪口对准自己的脑门后再去揣度别人会不会开枪打自己?

不论如何,数十万人,两支都在前进中的军队,终于碰撞在了一起!

只不过,一方是毫不知情的冒进,另一方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战役级别的迂回和包抄。

以美国为首的联军的作战意图十分明显,从东西两路多线推进,首先抢占中朝边境要点,造成占领全朝鲜的既成事实,尔后再回过头来实施全面的占领。至于所谓圣诞节前结束战争的话,结束朝鲜战争是有可能的。可朝鲜战事结束后,当中美苏三国在鸭绿江畔形成对峙之后,谁能保证不擦枪走火?

当志愿军进攻发起的一刻,联军才突然发现,他们经过无数次侦查都没有发现成规模敌军的朝鲜北部山区,竟突然间冒出了无数敌人。虽然这些敌军装备及其落后,进攻时没有坦克飞机的协同掩护,甚至没有大口径重炮的火力作为支援。但他们人数众多却组织十分严密,作战勇敢而且训练有素!

更让联军所有人惊恐的是,在战斗打响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彻底陷入了巨大的被动。东线的黄草岭地区、云山、温井、熙川、龟城,东西南北无论哪个方向,前沿后方,都有战斗,都有敌军。进攻方的进攻进退有据,组织严密,而自己的军队已经被无声无息地分割成一块一块,到处都有战斗,但每一块都是在孤军奋战。更要命的是,当所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天已经悄然黑了。而夜晚,是中国(的)军队的天下!

在村子中的南朝鲜伪军被成功吸引,在村子的东边和南边忙于构筑防线的时候。我们连一排在前、二排在后,趁着已经完全黑下来的夜色,从西边悄无声息的摸向村子。为了防止有漏网之鱼或是应对可能出现的意外,三排作为预备队。

我们班就在一排的最前面,我在我们班的最后面。

在靠近村子一百多米的一处低洼地中,我看到三四十具尸体静静地躺在那里,已经被冻成了冰雕。那里面大多数都穿着朝鲜本地老百姓的衣服,那是村里的老百姓。我甚至看到了其中一具尸体还是个孩子,他就那样瞪着大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一颤。

四连和五连那声势浩大地佯攻效果很明显,两个连不足三百人硬是打出了五六百人的声势。伪军的两个小队尽管火力稍微占优,但还是疲于应对,将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如何暂缓东边和南边的攻势上。我们没有遭到什么抵抗,就从敌军的侧翼钻进了村子。

当南朝鲜伪军终于发现我们出现在他们身后的时候,也是整个一排将一百多枚手榴弹在半分钟之内全部投掷出手的时候!上百枚手榴弹组成的手榴弹雨在敌人仓促组织的漏洞百出的防线侧后翼炸开,伪军的迫击炮和侧翼重机枪阵地同时哑了火,防线瞬间被炸开一个口子。手榴弹片横飞,烟尘四起,二十几个伪军第一时间被炸翻。就在手榴弹炸起的烟尘还没有消散,烟尘中还夹杂着伪军士兵惨叫的时候。班长带领着我们挺着刺刀,已经一个箭步冲过了和敌人之间的最后二十米。三班如同一把锋利的尖刀,深深地刺入敌群。

班长率先一个突刺,将一个刚刚转身的伪军士兵刺了个对穿,一下刺穿那名敌军的心脏!然后在对方惊愕到难以置信地眼神中,拔出刺刀!敌人的鲜血顺着离开身体的刺刀和刺刀上的血槽,喷溅在班长身上!

班长甚至没有再回头看那个已经在渐渐逝去的生命,而是继续向前冲去。他的身后,李建坤甩起手榴弹扔入他所能瞧见的敌群中。班里的其他人跟随着班长,刺刀见红。

我在我们班的最后。当越过刚刚被班长刺穿的伪军士兵旁边时,我偷偷地看了眼。那只是个和我一般大的青年,脸上还带着少许稚气。他的身体还在剧烈抽搐,但瞪得大大的眼睛已经绝望而无神。

没人愿意战争,但战争面前没人能够独善其身。我心想,就是这个尚且稚嫩的、和我一般大小的士兵,前几天是否也曾参与枪杀那些老百姓?而他自己,是否也有亲人死于这场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