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正。 路旁这团不断萦绕蠕动的黑气中, 疫鬼费力地抬起猩红的眼,用尽最后一丁点儿力气, 将自己化身成一个孩子的模样。

小孩没有穿衣服,仅用一片从死人身上扒拉下来的破布勉强遮住下半身,露出干瘦的如芦柴棒一样的手脚,皮肤上尽是乌黑如煤灰一般的污渍,又脏又瘦, 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干瘦的小孩儿, 竟是一只由万千病鬼邪气所化的疫鬼。

男人看到了躺在路旁的它, 眼睛倏地瞪大, 惊讶地飞奔过来, 因太过着急还险些跌倒:“喂, 你怎么了!”他又四处观望一番, 大喊道:“这是谁家的孩子,他晕倒了!”

旷野寂寥, 秋蝉阵阵, 无人回应。

“你是乞儿?亦或是与家人走散了?”男人将它轻轻地抱起, 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声音温和而关切:“你能说话吗?”

男人显然不知道自己怀中抱着的是怎样一个危险的东西, 他医者仁心, 此刻满心焦灼,抱着疫鬼所化的那怪小孩朝溪水边跑去, 连好不容易采集到的药草撒出来了都顾不上了。他一边微笑, 一边颠三倒四地安慰怀中的‘孩子’:“别怕, 我姓陈,是耒城中的大夫,前方有水,我先带你去消消暑。”

旁观记忆的阮萌一扭头,发现不远处果然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横穿耒城。此时溪边捣衣声此起彼伏,间或有清脆爽朗的笑声传来,原来是四五个妇人结伴在下游浣衣。

意识到了不妙,阮萌向前两步,试图阻止陈大夫:“快将他放下!他是疫鬼,不能让他接触溪水!”

但是陈大夫视若不见,急匆匆地穿过阮萌的身体,向着小溪奔去。

阮萌还想追上去,一旁的玄念却是伸手拉住她,“别徒劳了,这是疫鬼的记忆,他们看不见我们的存在。”

阮萌急得快要原地爆炸了:“可他会让下游的人染上疫病的!”

“即便如此,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无力阻止。”玄念转身,黑发白袍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淡淡道:“跟上去。”

陈大夫已经抱着疫鬼到了溪边,他撕下一片袖子,在手中打湿了,然后反复地擦着孩子的脸颊、耳后和脖颈处,试图给他降温,渐渐的,疫鬼恢复了些许力气,睁着枯死的目光望着男人。

它的眼睛没有焦距,看上去十分渗人,陈大夫显然没有察觉到异常,还将孩子放在及膝深的浅水区,温和耐心地给他擦拭身体:“你一定很久没有洗过澡了,身上太脏……咦,你到底沾染了些什么秽物,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疫鬼是所有肮脏病灶的化身,身上自然是擦不干净的。陈大夫盯着疫鬼身上的污渍看了许久,久到疫鬼心生忐忑,以为自己的身份被识破时,陈大夫却忽然想通了似的,微微一笑,蹲下身安慰这个略显戒备的‘孩子’道:“没关系,我先带你回家,烧一桶热水给你好生泡个澡。说起来我家囡囡,也是同你差不多大小的年纪呢!”

他笑起来的时候,像是四月的初阳,温暖,却不刺目。

陈大夫解下背上的箱箧,将疫鬼背在背上,带他一同进了耒城的城门。而疫鬼沾染过的溪水汩汩淌下,流向那群毫不知情的浣衣妇人……

下一刻,青山麦田褪去,画面翻转,阮萌和玄念进入了疫鬼的第二段记忆。

阮萌抬头看了看这座温馨的小院子,从厅中‘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的两块匾额中勉强辨认出,这就是陈氏医馆没有烧焦前的样子。

大堂的柜台后,陈大夫依旧一袭青衫,面色有些苍白,哑声对前来看病的病人道:“抱歉,陈某近来身体抱恙,不能给各位诊治,还请各位移步别家医馆。”

说罢,他掩袖重重地咳了几声。

“陈大夫,您没事罢?”一位平日多受其照顾的老者伛偻着背,担忧道:“城西有几位妇人相继染病去世,老朽听闻令夫人和令嫒也病了,怕是传染了风寒,要多多保重才是啊!”

“多谢李伯挂念,陈某就是大夫,省得的。”说罢,陈大夫关了医馆的大门,拖着病重的身体,一步一步朝后院厢房走去。

还未进门,便已能听到母女俩痛苦而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陈大夫默然片刻,在院中角落里点了艾草等物,这才推门进去。

母女俩躺在病榻上,俱是面色青黄,奄奄一息了,那个从郊外捡来的脏孩子拿着陈大夫送他的竹球,独自在地上玩耍。

竹球咕噜噜滚来滚去,里头的铃铛叮当作响。见到陈大夫进门,小孩抬起头来,朝他露出一个僵硬而古怪的笑来。

陈大夫摸了摸它的脑袋,转身在妻女榻前坐下,他强压住咳嗽,握住妻子的干瘦的手道:“好些了么,三妹?”

话音刚落,他便愣住了。

只见陈夫人细瘦的手腕上有一个黑黑的小手印,像是煤灰似的。他拉起女儿的手,发现囡囡的袖口也有一个五个黑指印,不仅如此,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房内的床沿、桌椅、门扉上,到处都布满了深浅不一的黑手印……

夫人和囡囡在床上躺了数日,并没有接触柴房灶火,这些黑手印是从哪里来的?

一只球咕噜噜滚到了陈大夫脚下,他回身,望着门口那个脏兮兮的、怎么也洗不干净的小孩,只觉得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情急之下剧烈地咳嗽起来,脏小孩站在门口吮吸着黑乎乎的拇指,朝陈大夫展开一个古怪的笑来,从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阿、阿爹……”

小孩来到陈家医馆后,也学着囡囡叫自己阿爹,一开始陈大夫没觉得什么,而现在他看着满屋子黑漆漆的手印,再看看床榻上突然一病不起的妻女,顿时瞪大了眼,踉跄着站起身,颤声道:“你、你究竟是谁?”

小孩像是听不懂他的话,嘴角的笑越发阴凉古怪,他在门口又跑又跳,捡起地上的球朝陈大夫走去:“阿爹,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