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与梅并作十分春(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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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建的猜测自是不错,众人眼前这一纸诗,正是出自灵均老道的手笔。只是除了他之外,其余几人都是不明其中意思,皮罗阁连忙将他扶起,出言问道:“张卿家,道长指点了什么,我怎的不明白?”
那张建满脸激动,坐回本位上依旧微微颤抖,闻得南诏王出言详询,这才说道:“灵均道长果真神人也!老臣心中所想,道长已经全然知晓了!”
众人依旧不解,那老臣张建便将他的想法与众人说了一遍。按照他的考虑,如今六诏的兵权,其实都是在各位诏主手中,而且因为多年操练习惯,将士们一般也只会遵守诏主的军令。六诏与中原不同,诏主便是绝对的权威,若是要认真锁起来,六诏百姓其实都是诏主的奴隶一流,自然不会有什么“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情况出现。
南诏现在面临的,乃是兵祸的问题,而若是五诏诏主不能下发军令,五诏兵丁的执行力和战斗力就会大打折扣,甚至最理想的环境下,一些兵丁甚至可能直接投诚,在南诏王同为奴隶主的身份之下,弃暗投明,免除一场战事。
虽然张建只是说道这里,可在场众人也不是蠢笨之辈,俱是知晓了他的言外之意。要叫五诏诏主不能下达军令,除非是教其不能言语,不能写,不能行动,甚至是彻底人间蒸发,才能顺利解决。而且五诏诏主与南诏王已经势同水火,万无可能在此事上做出退步,若是真说起来,只有将其杀死,才能彻底了结此事。
也是六诏的诏主积威深远,权力绝对集中的同时,也导致了极端情况下的继位困难。当年皮罗阁的爷爷,盛逻皮的父亲逻盛在出访李唐的途中病死,盛逻皮作为正统继承人,都险些未能顺利继位,若是当时南诏面临兵祸,只怕也存留不到今日了。若然将五诏诏主杀死,情况就会像当时一般,就算其子女顺利继位,一段时间内也难以有效控制麾下军士,战力自然大打折扣,难敌南诏大军,也不会有太过激烈的抵抗。
灵均老道所谓的“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便是这个意思。
只是张建此言一出,众人都是陷入了沉默之中。不说五诏诏主个个老谋深算,万不会给皮罗阁杀死他们的机会,就是事情真的成功,皮罗阁手刃五诏诏主,却也要背上一个屠戮叔伯兄弟的罪名,万世难以洗脱。一位有污点的诏主,只怕难以令百姓们信服,六诏就算归一,也会留下隐患,叫人诟病。
这些问题,张建自然是早就想过,故而早些时候跟众臣商议,一直没有提起此事。只是现在只有南诏王和望舒在场,他也就大着胆子,将这个还有诸多漏洞的想法先行提出,以供考虑。只是这一招实在有伤天合,又是对于南诏王的名声不利,若是处置不当,势必会造成深远影响,却是得不偿失。而作为六诏的奴隶,张建说出这话,也的确有些大逆不道的意思,颇为不妥。
只是他的这个想法,却是得到了灵均老道的支持,一时又是叫他心中有些激动。其实看目前的情况,这法子已经是以最小的代价,使六诏归一的法门,要再寻求其他解法,不说绝不可能,所付出的血火,也势必要比这个法子多得多。
皮罗阁亦是沉默许久,仔细思索。张建的法子虽是兼有利弊,最终还是要由他这位南诏王来决定执行。而且此事一旦定下,就相当于他自己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下手对付自己的叔伯兄弟,一旦传扬开来,在于百姓心中,也是十分不利。
六诏的战争乃是定数,随着强弱分割,加上李唐方面的压力,或早或晚,六诏都有一战,势必归一,此乃定数。只不过若然用了这样的法子,这万世的英明可就不甚完满了。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可是弑杀亲友的举动,怎么想也不是“小节”,而是大义了。
无论如何,既然灵均老道都对张建的想法表示了支持,众人也就将这一个颇为不妥的打算作为一个备用的法子,到得事情真的无从回转,别无他法之时,也就只得这般行动了。
望舒对于张建的这个提议,也是觉得十分无奈。一来这提议的确不失为解决目前困局的好法子,二来自家师父灵均老道东西天机,若然连他都表示赞同,只怕此事便已成定数,容不得众人再做商量了。只是这样一来,必定要行宵小之事,诛杀五诏诏主,绝不可能实在战场之上。两国交锋,刀兵相见,驰骋沙场,取敌大将乃是人道正统,背后算计,就要落了下乘。
想到此处,望舒也是提议道:“虽然五诏诏主通敌吐蕃密宗在前,可明面上,六诏始终还是李唐的属国,脸面不曾撕破。就算诏主间彼此再有不满,少不得也要卖唐王一个面子。如今你手中有唐王的诏,何不先于诸位诏主商议一番,看看他们的心意,再做定夺?”
皮罗阁正要说话,那张建便抢着说道:“望舒道长此言不错!虽然五诏诏主势必不肯归降,可若是南诏王礼待在先,占得大义名分,他们还要执迷不悟,置百姓于水火,便是天理难容!若是今后果然这般行事,倒也占了些许名分,不致叫人诟病!”
皮罗阁闻言苦笑,却是张建似乎已经认定了诛杀五诏诏主的想法,再无更改,就连六诏相商,也被他作为了博取大义名分的手段。不过也是情势如此,就目前来看,出了这般,也再没有其他的办法。自从皮罗阁登基之后,六诏之间的矛盾也是愈发凸显,无论南诏是否举动,战火都只在眼前,与其任人鱼肉,不如先下手为强,至少可以周密筹划,多为百姓考虑些许。
不过诛杀五诏诏主之事,现下实在不是时机,皮罗阁还是决定采纳望舒的意见,先与五诏诏主相商为宜,或许在唐王的压力之下,会有诏主倒戈,以自己一诏并入南诏作为代价,保全诏主的特权,也未可知。
既然如此,皮罗阁也就下了决心,以他南诏王的身份,向五诏诏主降下了他继任以来的第一份南诏王令,先行召集五诏诏主商议一番,若是不行,则再做打算,看其心意,考虑是否采纳张建的办法。
而另外一边,三清观中,灵均老道送出那一纸诗之后,也是沉默许久,提笔踟躇,一时陷入了沉思。一旁的委蛇和凤鸾看着他这般样子,都是多少知道他在忧心什么,却也实在不好多说,只得坐着喝水沉默。
片刻之后,灵均老道叫来大师兄收拾了笔墨纸砚,自己做到两位妖王旁边,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水,轻轻喝了一口,这才叹了口气,也不曾说话。凤鸾看他这般样子,实在有些担心,一时也是小心说道:“道长,这六诏归一,乃是人间之事。无论结果如何,总不会左右道门的发展,你又何必忧心忡忡,以致这般呢?”
灵均老道抬眼看了看凤鸾,轻声说道:“道家在西南的根基,或因以南诏而起,却也不全在南诏国运之上。秦皇汉武,何等人物,得坐天下,也不过区区百年,相比道门源远流长,实在不足一提。只是我等修道之人,顺天行事,六诏归一,乃是定数。只不过……”
说着话,灵均老道转头看向委蛇,见他也是面露愁容,一张胖脸挤在一处。两人相视一眼,也是无言。委蛇自身修为高明,只是没有推断祸福吉凶的本事,跟随灵均老道听经多年,他的道行也是有所长进,模模糊糊之间,总能看见些许因果,却不似凤鸾那般一无所知,这才使得他也与灵均老道一般,却是有些忧愁,亦是毫无办法。
凤鸾知晓自己区区几百年的修为,在这两位面前实在不值一提,他两人或是看见了什么自己不曾关注到的东西,这才陷入了这般情景。只是天数既定,凡人再做挣扎,也是无用。修道人能够移山倒海,却也要上应天意,有道是“知天易,逆天难”,身不由己之处,也不必寻常百姓少上多少。
沉默片刻,灵均老道一时开口道:“望舒怕是还不晓得此事。若是届时事发,他定要与我有些争执。为人师父,总是要为徒弟着想。届时还请两位道友,从旁规劝才是。”
凤鸾不解,委蛇却是点了点头,又自说道:“若是他一意孤行,又该如何?”
灵均老道低头沉思,眼中神采流转,一时说道:“唉……若他执意如此,那也由他便是。你我他各有不同,所思所求也是相去甚远。只希望他经此一事,能够学到更多,也就是了。”
说罢,众人俱是沉默,只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啜饮。原本碧绿的茶汤之中,莫名浮起血火之色,又见氤氲水汽之中,颇有痛哭哀嚎面貌。众人只作不闻,放下茶杯,各自神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