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一旁密室之中的柏节夫人,自然是将这情况看了个满眼,一面觉得好笑的同时,一面也是觉得望舒和狸的位置似乎不太对劲。凝神再看过去,就见那狸依旧埋头苦吃,望舒则是端了酒杯笑吟吟地看着场中的闹剧。柏节夫人虽是凡人,却也听说过些许道门的玄妙神奇之处,一下子也是知道了两人再玩什么样的手段。

狸作为狐族妖王,幻化和蛊惑的手段着实不少,却是缺了些捉弄人的心思;而望舒作为灵均老道的徒弟,某种程度上已经被当作道家高人的存在,自然也是不能有太过分的举动。故而两人借着狸的法术,换了个位置,由望舒假借狸的形象出手,却是方才一闹起来的时候,便有不少人转头看了过来,见得是狸搞鬼,自然也就不好多说什么。

毕竟先前,乌蛮大祭司已经跟众人介绍过狸,直说他是山中的自然神明,乃是巫教供奉的对象。要是望舒捉弄人,灵均老道面子上多少有些过不去,可狸动手,众人却是不敢多说什么,毕竟巫教信仰流传广远,谁也不敢得罪这位神明就是了。

无论如何,那越析诏主是着实出了个洋相,好在他并不是十分粗俗,里面还是穿了些许,不过是漏了大腿,倒不曾太过丢人。不过饶是如此,还是叫皮罗阁好一通嘲弄他道:“越析诏主,有道无道不说,你这裤带子,还是栓稳一些的好。”

众人又是哄笑,却是叫那越析诏主满脸通红,又是愤愤,拉起了裤子,闷坐一旁,再不说话。皮罗阁自然是知道望舒给他帮忙,便也顺嘴说上一句,却是他与嘉月认识的时间也算久远,随便学得几句,也不是这些粗直的蛮人诏主所能对付的。

玩笑归玩笑,皮罗阁却也还是从众人的话语和神情之中,看出了他们对于自己的敌意。诚然,只要六诏归一,需要推举诏王之时,皮罗阁身负唐王、巫教和道家的支持,自然是无往而不利,诏王之位,十拿九稳就是他的。诸位诏主自是不愿意看见这等情况发生,对他还是多有抵触,一时又是叫他为难。

众人闹了片刻,便听那浪穹诏主依旧站起身来,大声说道:“皮罗阁。我们也不跟你争这些。唐王要六诏归唐,可以;你想做诏王之位,也可以。但是如果你做了诏王,又如何保证我们的身家安全?若是你过河拆桥,做得诏王之后,转头就来对付我们,我们又该如何?”

皮罗阁见有人说话,始终好过众人沉默回避,便也答道:“兄长这话过了。我做不做诏王,谁来做诏王,要看六诏共同的意思。只是兄长所言,也是我心中所忧,却是有人做得诏王之后,其余诏主如何才能安心?”

浪穹诏主既然说话,便是有了打算,这下听见皮罗阁这般说,也不多与他客气,直接说道:“六诏共推诏王,若是谁人坐上诏王之位,自然是要维护六诏共同的利益。我们这些诏主,乃是祖宗打下的江山,世袭罔替的封爵,唐王册封的大位,自是不可动摇。若是有了诏王,自当维护六诏诏主之权,使其恪守领土,养育百姓,刀兵不起,战事不生才是!”

浪穹诏主这话说得大义凛然,诸位诏主亦是纷纷点头,对其表示支持。只有皮罗阁几人闻言冷笑,却是按照浪穹诏主这般说,岂不是六诏依旧分散,情况不曾改变,只是多了一个诏王,约束众人不得随意开战罢了?世人都说“换汤不换药”,浪穹诏主这要求,却是汤也不换,药也不换,连炖药的锅子都不曾换,只不过是多了一位可有可无的诏王罢了!

对于浪穹诏主的这等想法,皮罗阁倒也能够理解。却是唐王诏一下,六诏归一便成定局。而六诏之中,如今又以南诏势力最强,若是共推诏王,必然只能推举皮罗阁一人。浪穹诏主这般,就是要架空皮罗阁作为诏王的权力,教其不单不能干涉六诏事宜,反而还要维持六诏的平安稳定,南诏自是不能出兵攻伐五诏,使得他们能够永享太平。

诸位诏主心中,自然也是这般想法,却是大势已定,既然不能扭转,还不如尽量争取自己的权益来得实在。只是他们这样一来,却是将皮罗阁看得太过愚蠢了一些,这等毫无实权,反而要受了诸多限制约束的诏王之位,谁愿意答应,谁就是傻子。皮罗阁不傻,自然也就不会答应。

看着诸位诏主面露欢喜,交口称赞浪穹诏主考虑周到,皮罗阁也是冷笑一声,直直说道:“若是照浪穹诏主所言,这诏王之位,岂不是成了镜中花,水中月,有与没有,都是一般了么?依我看来,若是这般,这诏王,不要也罢!”

皮罗阁这话一出,场中氛围顿时凝固,又见施浪诏主开口说道:“共推诏王之事,乃是唐王要求,岂可不要!六诏乃是兄弟之邦,作为诏王,自然是要提携照顾。皮罗阁你这般反应,难不成是一早就打算过河拆桥,坐上诏王大位之后,便将我等尽数囚禁起来,剥夺诏主之位么?”

浪穹诏主也是出言道:“正是!若是我等共推诏王,反制自身失了权势,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又有什么意思?你皮罗阁不傻,我们五诏诏主也不是好对付的!你若是存了侵吞六诏的心思,我劝你还是早些打消得好!兵祸一起,我五诏势必联手,先将你南诏攻下,再作考虑不迟!”

皮罗阁闻言更是怒极,一时站起身来,哈哈大笑道:“你这话说得极好!也算是全了我的心意!五诏若是有这份本事,尽可联军来攻,无论来了多少,我皮罗阁一应接下!好好好,果然是要我等先行内耗一番,六诏凋敝,才能叫唐王和吐蕃赞普能够轻易接掌六诏地界,毁去祖宗基业才是!我今天也跟你们说得明白,今日若是商量不出一个结果,不用你们举兵,我先要寻你们的麻烦!”

说着话,皮罗阁猛地将手中的酒杯摔碎在了地上,随即拔剑在手,冷冷看着五诏诏主。他此刻心中也是愤恨之极,却是今日前来,原本是愿意与五诏诏主商议,若能不起刀兵战火,就能求得六诏归一,自然最好。一旦六诏归一,诏主们的权势自然会受到一些影响,却也不至于一无所有,安享一生,也是理所应当,皮罗阁自然不会委屈了他们。

可今日一看,果如先前预料一般,这五诏诏主都是一丘之貉,又是冥顽不灵,只盯着眼前自己的利益,满心都是攻伐不休,竟没有表现出一丝愿意商量的心念出来!六诏相商,原始为六诏百姓安宁计,众人都是这般样子,今日却是商量不出一个结果来了!果然五诏诏主心中,还是将他皮罗阁当作是好欺负的,真以为南诏无力破灭五诏么?

面对五诏诏主这般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态度,皮罗阁一时也是怒极,直接抽了宝剑在手,又是怒视众人。众人一见他这般样子,顿时也是暴起,纷纷抽出了兵器,又是呵斥众亲卫随从动手。一时之间,整个大殿之中,便是剑拔弩张,倘若谁先动上一动,只怕就要现场血流成河,酿成大祸不可。

眼见这般情景,邆赕诏主心中着急万分,一时又是招呼众人放下兵器,好生商量才是。众人哪里肯听,都是将他当作了两面三刀的墙头草,心中鄙视还来不及,哪里又会受了他的调停。而且从诸位诏主的角度来看,皮罗阁的心思和要求也是太过分了一些,却是六诏从来相互独立,不过抱团取暖,对抗李唐吐蕃的压力而已。如今皮罗阁得了靠山,竟然想要将六诏归一,将他们的土地纳入南诏境内,着实不该,又是胆大至极。也真是应了那日蒙巂诏主的话语,却是众人若是不能辖制皮罗阁,只怕这位南诏王,就要问鼎云南王了!

眼看事情已无回旋余地,诸位诏主已经刀兵相见,却听得一旁偏座之上,乌蛮大祭司咳嗽了两声,一时缓缓站起身来,也不见他怎么举动,便瞬间站在了大殿中央。随着乌蛮大祭司一圈环视下去,连带皮罗阁在内的六诏诏主都是一时心中一惊,又是手上无力,原本高举着的兵器一时垂了下去,再不能指着对方。

随后,众人就听见乌蛮大祭司缓缓开口,一时说道:“你们都是血脉宗族,或是兄弟,或是叔侄,如此兵戎相见,只怕不甚妥当。你们抬头看看,各家的祖宗先人,都看着你们打架哩!”

随着乌蛮大祭司此言一处,在场众人俱是觉得心头一寒,身上顿时起了鸡皮疙瘩,又是仿佛真在冥冥之中,感觉到了自家祖宗在某处看着自己。六诏诏主都是血脉宗亲,可拜祭的祖宗却是不同,向上追溯过去,已是渺渺不可考究。只是眼前这位乌蛮大祭司,乃是西南巫教教长,虽是平日里疯疯癫癫,又是不理政事,可要说起来,这位可是真实不虚地服侍着诸位祖宗的人物,掌握着六诏神权的喉舌,一言既出,便能叫六诏撼动,权势之大,就是诏主,也不能轻易对付了他。

不单诸位诏主,就连望舒和狸,都是一时觉得周围空气一冷,叫他两人都是抬起头来,竟是看见虚空冥冥之中,若有若无的英灵意念盘旋不休。直到现在,望舒才真正知道,乌蛮大祭司所谓的祖宗神灵,只怕是真实存在,已经在几百年的香火之中,从六诏百姓的信仰供奉里凝聚了出来,真实不虚,有着自己意志的。

众人一时举动不得,只得恭敬看向乌蛮大祭司,就见他手持拐杖,披头散发,在摇曳灯光之下,只如千年老鬼一般,幽幽看着众人,许久才缓缓开口道:“你们推诏王也好,不推诏王也好,血亲之间,拔刀相向,实在不妥。国事政事,暂且放在一边,我久居南诏,也是难得看见你们一眼。趁着今天这个时候,我也问你们一句,却是这些年来,你们是否好生祭拜着先祖,供养着祖宗?巫教的规矩,你们还记得不记得?”

此言一出,诸位诏主尽皆沉默,皮罗阁更是瞪大了双眼,满脸难以置信地看向乌蛮大祭司,一时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