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诏诏主看着皮罗阁抬脚离开大殿,一时脸色也是变化不定,既有疑惑,又有担忧,还有些许轻松感觉,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六诏祭祖,原本就是应该由乌蛮大祭司主持,在南诏城外的山上进行。只是这些年来,众人因为与皮罗阁不合,又是看不惯乌蛮大祭司久居南诏,暗地里为皮罗阁撑腰,自是在此事上怠慢了许多。只是这种怠慢,并不能拿上台面来讲,一旦乌蛮大祭司较真,诸位诏主倒还是不敢违逆了他,只得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当然,祭祖原也是顺应规矩,理所应当,无论六诏之间的关系如何,众人都不敢在明面上抗拒。毕竟王权神授,又是有一众老百姓看着,稍有不慎,只怕皮罗阁那边还会借此大做章,搞不好请灵均老道降下天雷天火之类,假托是祖先震怒,届时对于五诏诏主来说,更是难以解决。

更何况,乌蛮大祭司服侍六诏先祖,自然不会与皮罗阁同流合污。莫说是叫他帮皮罗阁坑害五诏诏主,就是皮罗阁有心借势,乌蛮大祭司都应该全力制止,断不能叫祭祀祖宗的神圣仪式,被阴谋诡计之类玷污了。要说起来,这次祭祖,倒真是五诏诏主平安进入南诏的一个机会,却是有乌蛮大祭司的神权作为保障,自是无忧。

事实上,众人对于南诏势大,心中已经有了一定的认识,而唐王降下诏,六诏归一自然也是不可避免。众人耗费唇舌,豁出面皮,不过是想要为自己多争取一些保障,免得皮罗阁过河拆桥,做下太过分的事情罢了。今日商议,诸位诏主已经几次暗中使用手段,又是被柏节夫人和乌蛮大祭司一一化解,甚至灵均老道的徒弟望舒道人,都出面为皮罗阁解围,一时也是叫众人感觉形势比人强,暂时不想与皮罗阁正面交锋,叫他这般走了,倒也落得轻松。

宴会的主角皮罗阁已经离开,五诏诏主自然也就没有继续饮宴的心思,一时众人纷纷起身,又是向邆赕诏主道别。邆赕诏主此刻真是心乱如麻的时候,也是无心招呼众人,眼见叔伯兄弟们告辞,自也是起身相送,不作虚留,只叫下人引领大家去了早已准备好的安歇之处,留几位诏主住上一夜,明日便将他们送走。

大殿之中一时空旷下来,邆赕诏主却是没有立即离开,只坐回原位,端起酒杯,凝视片刻,随即一饮而尽,接着小声说道:“六诏祭祖……你怎么看?”

就见柏节夫人从暗室之中走出,坐在邆赕诏主身边,替他倒满了酒水,轻声说道:“六诏祭祖,原是旧例。只是妾身今日看着,那大毕摩和望舒道人的神情都是有些古怪。此事只怕还有内情,我等不知,却是颇有些凶险。依妾身看,夫君若是能够推脱,还是推脱了去的比较好。”

却是先前众人商议之时,柏节夫人一直都在大殿后面的密室之中关注着情况,自是将一切尽收眼底。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乌蛮大祭司突兀站出说话,以及他与望舒的神情往来,都是没有逃过柏节夫人的眼睛。虽是柏节夫人不能知晓两人传音内容,却也能从他们的奇怪神情之中感觉到些许不对劲,一时心中也是发紧,不由得要提点自己夫君几句。

邆赕诏主点了点头,随即又是苦笑道:“我也觉得,大毕摩此番前来,颇为蹊跷。要说祭祖,这么多年都不曾去了,也不见他有过什么说法,却是今日这等关头,突然提起此事,实在叫人放心不下。只是此事一旦说出,便绝无更改之处,无论大毕摩是什么心思,这南诏一行,倒是难免了。”

柏节夫人看着邆赕诏主的脸庞,也是觉得自己的夫君这几年操心太过,已是显出了苍老模样,眼角已然有了细纹,头上亦是生出了华发。轻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柏节夫人自己倒了杯酒水,轻啜一口,小声说道:“妾身与那南诏王和望舒道人,倒还都有些许情义在。若是夫君觉得为难,倒不如……”

邆赕诏主摆了摆手,一时说道:“此事牵涉国运大统,寻常恩惠情谊,只怕不会被南诏王放在眼里。那日你前去报信,我原是知道的,也有心助你,却又是受了几位诏主的蛊惑,一时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若非我等作孽,也不需你与皮罗阁接下善缘,功过相抵,只怕他现在,还在恨我哩!”

邆赕诏主这话说得蹊跷,柏节夫人却是听得明白。当日诸位诏主联合吐蕃密宗,邆赕诏主一直比较摇摆,更是多次受了柏节夫人的劝告,已然萌生了退意。只是有些事情,一旦参与其中,便再无退出的机会,若是邆赕诏主临阵倒戈,却是要落得里外不是人的下场。也正因如此,柏节夫人才能在邆赕诏主的默许之下,偷偷跑出,想皮罗阁报信,叫灵均老道那边有了准备,使得中原道门有时间集结人手,施展浩大法术,对抗吐蕃密宗高人。

只是这样一来,柏节夫人对皮罗阁的恩情,却是建立在了邆赕诏主做错的事情上,本质就是仇恨,又如何叫皮罗阁有所顾及?更何况六诏从来男尊女卑,就是柏节夫人这样的奇女子,也不能上得台面,与诸位诏主侃侃而谈。就是今日这般,也是托了舞娘身份,才能说上几句话,实在是受限得紧,又是无法而艰难。

夫妻两人沉默对坐片刻,邆赕诏主一时也是起身,朝着柏节夫人说道:“无论如何,此事都由为夫处理便是。夫人所能做的,已经都做到了。今后一切,就由我来面对罢!”说着话,邆赕诏主自顾朝着外面走去,一时不见了身影。

柏节夫人看着自家夫君走出,一时只觉得心中冰凉,又是无力感骤然升起。她自幼被许配给邆赕诏主,虽是并无什么感情基础,当时不愿,可多年相处下来,两人之间还是有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不算是单纯的政治联姻。柏节夫人对汉人的礼教,从来都是不屑一顾,可用在自己身上,“既嫁从夫”一点倒是十分遵守,心意可见一斑。

果然,还是如姆妈所说一般,这国事家事,归根到底,都是男人之间的事。女人再怎么思虑周全,都难以改变分毫么?柏节夫人想着,一时举杯豪饮,又是呛住喉咙,不住咳嗽,咳得热泪之流,又是仰天长叹。

而皮罗阁一行人离开大殿之后,却是没有像诸位诏主那般在邆赕诏住下,而是直接回转了南诏。一行人之中,乌蛮大祭司和望舒都是身负神通之人,却也十分有限,不能像灵均老道那般扭曲虚空,直接带着南诏王回转。不过即便如此,两人也是各有手段,一个御起五行之力,操弄地水火风,加速队伍前进;另一个则是沟通自然神明,运转山水奥妙,缩地成寸,也是手到擒来。

半个时辰之后,诸位诏主都还不曾安歇,皮罗阁一行便穿越了数百里的路途,一时回转了南诏王宮之中。今夜之事,众人都是耗费了不少精神,皮罗阁也无意耽搁,诸事只等次日天明再作打算,便安排众人休息,自己也是回了寝宫之中。

而望舒和乌蛮大祭司,倒不是十分疲倦,却是两人修为都到了一定的程度,离“非人”之境亦是不远,区区一日辛劳,倒不觉得十分吃力。偏殿之中,望舒和乌蛮大祭司对面而坐,用些茶水,又是说道:“老头,你跟我说句实话,到底是什么事情,左右了你的心思,叫你做了这般决定?”

乌蛮大祭司抬头看看望舒,也不觉得他无礼,只是微微一笑,说道:“老头子活得时间太久了,久到该看见的,都看见了。今日那小姑娘一舞,却是点醒了老头子的死心眼子,叫我有了别的想法。唉……如今局势,血战在所难免。诏主也好,百姓也罢,都是乌蛮后人,都该一视同仁。若是老头子做出些许退步,能保得更多百姓平安,就是舍弃再多,也是值得的。”

望舒闻言一愣,呐呐道:“老和尚死了以后,你倒是越来越像他了。你说实话,你俩之间,真没有些什么?”

乌蛮大祭司又是一笑,说道:“人上了年纪,看得开了,都是这般的。要说我和老和尚相似,也就是对百姓们的慈悲相似罢了。这一点上,我们与你师父,也是一般无二的。你还小,不懂得。”

望舒自是不懂,又像是知道了什么,一时举杯饮茶,又是沉默片刻,这才说道:“我师父跟我说过,信仰神祈的修士,是不能违背初心的。你若是真有心帮皮罗阁,岂不是背叛了五诏的先祖?你确定可以这样?”

乌蛮大祭司眼神飘忽,大口喝了茶水,一时将茶杯墩在桌上,使其嵌入桌木三分而不损,站起朗声道:“初心?什么初心?他们以为我巫教,要保六诏万世传承?放屁!巫教是所有乌蛮人的巫教,老头子是所有乌蛮人的毕摩,只要乌蛮人血脉不断,六诏诏主,我管他去死?如今六诏相互攻伐,不知死了多少无辜百姓,祖宗在山水之中,看着如何能不心疼?君有道则辅之,君无道则伐之!若非如此,要老头子干什么?”

乌蛮大祭司说话间,气势一时暴涨,吓得望舒都不住缩了缩身子,惊骇之余,有听见他小声说道:“至于其他的,待得老头子见了祖宗,再向他们解释请罪罢!”

望舒闻言,一时沉默,深深看了乌蛮大祭司一眼,却见他神情坦然,那一身正气,竟是比望舒这个道门正统弟子都不逊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