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的使者,果然是带来了唐王的诏,要皮罗阁出兵讨伐蛮族,镇压叛乱。皮罗阁自是满口答应,也是这些年来,南诏四下征战,已是将西南打下了大半,版图比之先前六诏之时,扩张了一倍不止。区区蛮族,倒也不是什么大的麻烦。

酒席宴间,皮罗阁提出了要叫自家孙儿跟随使者,回转天朝李唐,参见唐王之事。那使者也是一惊,暗道皮罗阁的长孙也不足十岁,如何能当得这般重任,拜见唐王?就是一旁的阁罗凤,也是被着实吓了一跳,起身就要阻止,又见周围自家的三名弟兄,神色各异地看向自己,一时也是沉默,缓缓坐下,不再开口。

皮罗阁有此打算,自然也是安排周详,却是白日之时,就着人请了慧明和尚过来,请他以国师身份,陪伴凤伽异入唐朝见唐王。慧明和尚身为国师,自是要为南诏之时出力,自己又是多年苦修,对佛法昌盛的中原也是十分向往,当即答应,自忖凭借佛法神通,护持幼子,倒也不算困难。

不过区区一日光景,皮罗阁便将这等荒唐事情安排妥当,又是沿途的仪仗随从,尽皆按照诏主大礼准备,自是护全得凤伽异万事周全,沿途自是保他平安无虞,竟是将此事定了下来。那李唐使者见了南诏王的安排,又见了慧明法师,一时也就安心,暗道这样一来,自己回转之途,甚至比来时候还要平安许多,保护凤伽异的重任,自是落在了法师身上。就算到时候见了唐王,这稚子出了什么岔子,倒也与自己无关,也就答应了皮罗阁的意思。

至于唐王要求的出兵一时,皮罗阁则是叫了阁罗凤前来商议,父子俩在皮罗阁的房之中,一时对坐,就听皮罗阁出言道:“此番征讨蛮族,乃是唐王亲自下的诏。我南诏作为李唐属国,自当竭尽全力,不辱天威。我打算御驾亲征,征讨北边蛮族,你意下如何?”

阁罗凤闻言一愣,连忙出言阻止道:“父亲如今春秋鼎盛,却始终不是血气方刚之时。我作为父亲之子,自该为父亲分忧,就是征讨蛮族,也该儿子前去才是,怎可让父亲冒险!”

皮罗阁轻叹一声道:“痴儿,为父的身子,自己是不清楚么?若是此番由你出征,一年半载不得回转,为父不敌天数,死在王宫之中,这南诏大统,该当如何传承?”

阁罗凤更是听得浑身发抖,一时“噗通”跪地,哀声道:“父亲受三清点化,有灵均道长作保,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断不该说出这等自弃话语来!蛮族虽是南诏手下败将,却也不是轻易能够战胜,饶是父亲用兵如神,这一去也有个一年半载!儿子如何能在王宫之中享福,眼睁睁看着父亲军旅疲惫?”

皮罗阁见他这般样子,心中也是感慨,知道阁罗凤所言句句出自真心,又是一直知道他自己身份尴尬,不是嫡亲血统,饶是灵均老道有意助他,他却还是一直不曾存了争夺王位的心思。只是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皮罗阁看着自己的二儿子诚节,却是早有了对阁罗凤不满之心。

想到此处,皮罗阁也是叹气道:“你虽非我亲生,却比我那几个亲儿子都要孝顺,也更成器些。你有心与他们好处,他们却已然将你视作了眼中之钉,不除不快。崇和诚进勉强还好些,诚节却是早已妒火攻心,恨你入骨,我虽不说,也是知道的。如今我一日不如一日,若是再将你派去征战,留我一人在王宫之中,说不得诚节起了怪心思,闹出六诏都不曾出过的笑话来。届时我一死,你远远在外,南诏国统,如何传承?”

阁罗凤听闻此话,更是一时心中震惊不已,却是不料皮罗阁将事情看得这般透彻,又是早发现了诚节的不臣之心。自有六诏一来,诏主之位,从来都是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从未有过以下犯上,弑父夺权之事,这才叫他没有想到这一步。不过阁罗凤没想到,皮罗阁却是已经看得清楚,又是见了今日宴席之中,三个亲生儿子看向阁罗凤的眼神,叫他亦是心痛,又是无法,只得做出这般选择。

事情说明到这一步,便不可能再说了,皮罗阁已将此事推算到了一个死局,却是除非他率军出征,阁罗凤坐镇王城,才能确保南诏国统顺利传承,莫要落入了那些不成器的儿子手中,一时别无他法,又是叫人想着心痛为难。

阁罗凤明白皮罗阁的心思,也是不敢再说什么,知道皮罗阁的话语虽是骇人听闻,却也不是不可能发生,若是云南王真死在了自己儿子手里,那才是天大的笑话,要叫南诏学了先秦,皮罗阁做了始皇帝去,千秋功业,两氏而终。

一念至此,阁罗凤也就不再推辞,只得顺着皮罗阁的意思,下去安排。临行之前,皮罗阁又是百般嘱托,叫阁罗凤千万小心自家兄弟,若是皮罗阁没死,他先死了,这王朝大统,也是要落空的。皮罗阁如今以进知天命之年,对于一切都已经看空看开,唯独对自己立下的不世功业,一时难以割舍放下,又是哀叹自己生子如此,三个都是善妒而不成器的,也是无法。看着阁罗凤离去,皮罗阁一时垂下泪来,老态尽显。

天家富贵,里外原不是一般的光鲜。

要是硬说起来,皮罗阁的四个儿子,长子阁罗凤,次子诚节,三子崇,四子诚进,个个都是出挑人物,只是比较起来,还是阁罗凤更为优秀一些。虽然四位王子,任何一位登上大位,都能治理国家,只是要叫南诏发扬壮大,万世传承,以皮罗阁几个亲生儿子的手段,还是有些不足,又是这几位都是有些嫉妒心思,不堪重用,自是不受皮罗阁的重视。

要说起来,也是阁罗凤自幼被皮罗阁收养,又是作为继子,身份尴尬,心思故而要比其余弟兄沉稳许多,又是十分聪慧,从小就受了皮罗阁的疼爱。加上他的儿子凤伽异,更是人中龙凤一般,深得皮罗阁的心意,有了昨日那一出,就算阁罗凤是个不堪重用的,皮罗阁为了保证凤伽异上位,也会叫他继承自己的大统,便是天家为孙传子之事。

也真是因为昨日发现了凤伽异的好处,皮罗阁才动了心思,又是要将他送去唐王面前受封,又是决定自己亲自上战场去讨伐蛮族,冒着莫大风险,却是一定要叫阁罗凤坐稳了这未来诏主之位,断断不能有了任何偏差。

阁罗凤自是无言,告辞之后退出,却是皮罗阁今日话语,对他也是造成了莫大影响,叫他心中惴惴不安,又是考虑自己与诸位兄弟之间的关系,一时也是神情恍惚,自是沉思不提。

八月初,皮罗阁应唐王诏,率军出征,镇压西南蛮人。因着他通晓用兵之道,又是灵均老道亲自指点出来的人物,比之张良这等军神,也是不差分毫。二十年前,皮罗阁就能靠着南诏少少兵力,打得五诏诏主抬不起头来,最终生生将他们镇压,求得六诏归一的结果;二十年后,皮罗阁虽是气血老迈,心性却是愈发厉害,用兵统筹,自是无碍,毕竟他是作为指挥大将,而非亲自上阵杀敌,只要智慧不减,肉身衰败些倒是也没什么。

就在皮罗阁出征这一日,天降暴雨,却不是自然天气,而是委蛇等人,带着望舒嘉月,站在无尽黑云之后,满脸复杂神情,看着皮罗阁最后一次离开南诏王城,却是天数在此,皮罗阁命中大劫,此番率军离去,千山万水,再想回还,已是注定成空。

皮罗阁这一次出征,也是抱定了信念,要为南诏彻底扫除蛮人这一隐患,又是携带大军,一时用兵如神,直打得蛮人抱头鼠窜,却是这么多年以来,从来没见过云南王这般拼命的样子,也是叫他们心中畏惧非常,未战便先失了胆气,一路节节败退。

南诏对蛮族的这一场战争,直直打了一年还多,也是超出了皮罗阁和阁罗凤先前的预料,却是这群蛮人,且战且退,虽是一直战败,却也是斗志不减,拖延战机,十分厉害。到得天宝七年年初,皮罗阁终于率军将蛮人赶到了金沙江边上,叫数万蛮人残部无路可退,只要再退一步,就要横渡金沙江,却是要面对唐王的大军,被两面夹击。

眼看胜利在望,皮罗阁却是一时病倒,大军不得不安营扎寨,又是随军的祭司毕摩见情况实在不妙,联手施展巫法,将尚在南诏王宫之内的老御医召唤了过来。那老御医被一众祭司毕摩彻夜御使这阴风送来,真是惊魂未定的时候,一见了中军大帐之中的皮罗阁,顿时一惊,连忙上前请脉,又是心中大呼“不好”,原是从脉象上看,皮罗阁已经油尽灯枯,气血衰竭,这一条性命,只怕是要丢在了这里。

皮罗阁自己心中有数,却是病倒之后,耳听得金沙江浪头拍案,眼中却是不时看见五诏诏主焦炭一般的冤魂在面前盘旋,心中稍稍清明,就是想到了三清观旁边的巡山土主庙,只觉得有一股冥冥中的力量,呼唤着自己,要将自己带走。

先前望舒就对皮罗阁说过,火烧松明楼之时,使得他的气数之中带上了血色,不是长久之相,提点他平日里安心治国,少做征伐,却是讨伐蛮族的血意,一时能够浓烈气数,却如烈火烹油一般,旅途劳顿,熬干了皮罗阁的身体。

吃了几日平日里药到病除的巫药,皮罗阁的身子还是不好,神志也是开始模糊,便也知晓了自己的宿命。趁着清醒的时候,皮罗阁召见了忙着赶来的乌蛮大祭司,要他在一众随军大臣和祭司毕摩面前作证,自己要将王位传授给长子阁罗凤,叫举国上下,不得有所异议。

乌蛮大祭司领命,也是看出皮罗阁魂魄正在缓缓离开身躯,一时想要为他作法续命,叫他再坚持个三五日,又被皮罗阁一时赶出了大帐,却是一名侍者也不留下。众人见皮罗阁意念坚定,也知道他幼年颇有奇遇,便也一一退出,只留下皮罗阁一人,躺在大帐之中,口中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