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得片刻,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喧闹,却是众人齐心协力挖掘之下,不多时便已经将松明楼的残骸整理出来了不少,加上望舒帮忙落下的一场细雨,也是着实抵消了众人在炙热炭火之中的煎熬,做起事来自然是事倍而功半,效率极高。

从松明楼的残骸之中,总共清理出来十几具躯体,尽皆是血肉成灰,只剩下焦黑的残骨。整整一座三丈高的松明楼烧起来,加上无数油漆和松油,更有乌蛮大祭司亲手绘制的鬼工催火图,昨夜这松明楼内的温度,可谓是到了一个凡人所能造成的极限,一时也是将楼中众人烧得只剩骨骸,无从分辨。

众遇难者之中,有一具骨骸离其他几具稍微远些,饶是只剩骨头,也是浑身遍布了不知什么东西噬咬的痕迹,十分吓人。自不用多说,这乃是乌蛮大祭司的遗骸,却是当时松明楼倒下之时,他在一层,众人是在二层,故而隔了些距离,倒是没有与其余众人混在一起。

在场的南诏军士,都是亲历了昨夜一切种种的,自然也是认出了乌蛮大祭司的遗骸,一时不敢乱动,却又见一众祭司毕摩冲了过来,又是行法,又是仪轨,好半天参将乌蛮大祭司的遗体搬走,又是无处放置,只得安顿在了大土主庙之中。

而另一边,柏节夫人也是一声惨叫,随即昏倒在地,却是从那大堆的骨骸之中,认出了自家丈夫邆赕诏主的身躯。原本众人被烈火灼烧,皮肉消散,理论上是分辨不出来谁是谁的,只是那邆赕诏主临行之前,柏节夫人曾将自己的家传银镯套在了他的手腕之上。银原不耐火,可柏节夫人这镯子却是很不一般,其中不知掺杂了什么金属,竟是在昨夜的烈火之中得以保存,好端端地套在邆赕诏主的骨骸之上,叫夫人一眼认出,当即昏死过去。

众人一面唏嘘感叹,一面抢救柏节夫人,好半天才将她从鬼门关上救了回来,又是听她哭喊实在悲切,又是忙着劝慰。上山的一众百姓之中,也有几名乌蛮老妪,都是上了岁数,又最是心软慈善不过的,见得这般情况,也是连忙上前,拉着柏节夫人的双手,一时听她哭喊,又是小声劝慰。

乌蛮人男尊女卑,女子在各自家中,几乎是没有任何地位的,真真是打也打得,骂也骂得,个个都是任劳任怨,辛苦一生,服侍丈夫,养育子女,最是叫人唏嘘不过。这等习俗,乃是百千年来流传下来的铁律,就是柏节夫人,自己也逃不出这等命运。

一众老妈子都是经历了风雨,见惯了生死的,虽是个个老眼昏花,牙齿掉光,说话含糊,却也与柏节夫人颇有些同病相怜之感,一时你一言,我一语,低低切切地劝慰着,倒也多少叫柏节夫人冷静了些许,不再哭得那般悲怆,只是低声啜泣,又是垂泪。

老妈子们一面劝慰,一面唏嘘,不住低声念叨着“作孽”,又是感叹。柏节夫人听着她们的话语,自己心中又何尝不知夫君死得蹊跷。她虽是一届女流,不懂这些土木工程之类,可是却也知晓,好端端一座松明楼,就算真的失火烧,也不可能转瞬就化作火海。以五诏诏主的身手,不说毫发无伤,也是能够轻松逃离才是。昨夜松明楼大火,不单烧死了五诏诏主,竟是连大毕摩也葬身火海,却独独走脱了皮罗阁一人,这等事情,说给谁听,谁也不会相信,自是叫夫人心中有了计较。

哭了许久,柏节夫人才稍稍振作起来,一时又是呼唤手下一众亲兵,叫他们好生收捡了邆赕诏主的遗骸残骨。亏得柏节夫人的银镯,倒是叫邆赕诏主得了一个全尸,能够被分拣出来,又是不必与其余众人混杂一处,难以收敛祭拜,也算是不枉柏节夫人一片苦心。

直到这个时候,南诏王才姗姗来迟,又是在仪仗簇拥之下,穿过一众百姓军士,来到了柏节夫人面前,却是满脸悲痛与疲惫,一时竟是对柏节夫人行了大礼,口中痛呼道:“嫂子!皮罗阁无能,昨夜松明楼失火,几位诏主都……”

话没说完,就见柏节夫人一时抬起头来,死死盯着皮罗阁,将他后面的话语尽数压回了腹中,再不能说出。皮罗阁与柏节夫人眼神一时对上,亦是觉得浑身发冷,却是这位一直聪慧慈善的柏节夫人眼中,竟是露出了凶狠冰冷的神色,叫他这位见惯了世间百态的南诏王一时都是难以承受,生生被镇住。

柏节夫人见皮罗阁这般,冷哼了一声,沙哑着嗓子,冷冷说道:“南诏王……你很好!我夫君是怎么死的,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何苦欺我一届女流,用这谎话诓我?好好好,真不愧是祖宗中意的人物,灵均道长教出来的好诏主!早知今日,我当初便不该百般助你!”

说道“灵均道长”之时,柏节夫人眼神一挑,朝着大土主庙看来,吓得望舒一跳,转念却是发现她看得原是身后庙宇,一时也是出了冷汗,又是苦笑,也是发觉自己对柏节夫人竟是有了一丝畏惧,乃是因为心中有愧,不敢相见罢了。

皮罗阁听闻柏节夫人的话语,脸上也是神色变化,像是愧疚,又像是气急,却是不料这柏节夫人竟这般直接地说出了事情的真像,丝毫不顾忌言语会造成的影响。

如今五诏诏主身死,六诏之中,就剩南诏一家独大,皮罗阁无论是举兵攻伐也好,捭阖沟通也罢,都能轻易弹压失去了诏主的五诏,就算其即刻选出新诏主来,也是于事无补。可是五诏之中,倒也真有一个变数,也是一早就困扰着皮罗阁,便是面前这位柏节夫人。

邆赕诏主自从娶了柏节夫人以后,两人相敬如宾,对外也是一致的爱民如子。柏节夫人的脾气秉性摆在这里,也不多加隐藏,乃是一位难得的奇女子,却是在邆赕诏之中,享有不亚于邆赕诏主的声望。如今邆赕诏主身死,柏节夫人却是还好好活着,若是她振臂一呼,只怕邆赕诏上下顿时就会凝结一心,尤甚邆赕诏主在世之时,却是要叫皮罗阁着实为难一番。

原本在皮罗阁等人的计划之中,是要等松明楼之事一切安排妥当,再告知了五诏王族众人,对柏节夫人这边,也是借着昔年往日的情分,加上两诏百姓的福祉,好言劝慰,请求她多多谅解,或能达成一致,叫南诏王兵不血刃,将邆赕诏纳入囊中。

原本此事,虽是异想天开了些,却也不是全然没有做成的可能。毕竟以柏节夫人的聪明才智,未必不能看透局势,形势比人强,两诏开战也是无益,为百姓着想,夫人或许会选择与皮罗阁合作。只是今日这柏节夫人,来得实在是太快了一些,却是一切都不曾安排布置,又是叫她亲自去松明楼废墟之中挖掘了邆赕诏主的遗骸。同样一件事情,不同的处理方式,对人的影响也是不同。柏节夫人骤然经历了这般惨痛场景,内心多少会有些变化,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与皮罗阁妥协,一定要抗争到底了。

皮罗阁想到此处,心中也是一叹,暗道果然人算不如天算,自己千算万算,还是漏了柏节夫人提前赶到这一算,一时脑中千回百转,口中已经说道:“嫂子此言差矣!松明楼失火,皮罗阁罪在难逃,万无推诿之意。只是嫂子这般说来,却是要将皮罗阁至于无处存身之地了!”

柏节夫人见他这般,也不在意,一时嘿嘿笑了起来,却是十分吓人,又是泣声道:“我叫你无处存身?你又要置我于何地?南诏王,你这一声‘嫂子’,柏节承受不起!你兄长早已不被你当作兄长,如今更是活活烧死在了你的松明楼里,你又哪里还有什么嫂子?任你千般装腔,万种作势,今日之事,断难善了!邆赕诏万千百姓,断无一个怯懦的,就算我夫君死了,也不会这般轻易归顺了你!”

皮罗阁闻言又是一滞,张口想说什么,一时又是沉默。他到得此时,才终于发现,没有乌蛮大祭司在背后撑腰,面对几诏的王族,他竟是连说话的余地都没有!柏节夫人这般话语,显然是与他结下了不死不休的仇恨,今后一切种种,只怕都是为难了!

心念飞转,皮罗阁又是说道:“夫人又何必意气用事,不问虚实,就将两诏百姓化作仇敌?若我有心,大军开拔,未尝不能覆灭邆赕诏,何必这般好言详说?我本不欲与邆赕诏兵戎相见,也不愿与夫人结下无谓仇恨,夫人为何就不愿为我想想,不愿为两诏百姓想想?”说着话,皮罗阁伸手指向了被拦在外面的南诏百姓,一时又是说道:“他们何罪之有?”

柏节夫人闻言沉默,也知皮罗阁所言不虚,却是真到了战场之上,只怕五诏都不是南诏的对手。他设下这等毒计,柏节夫人心中也有计较,知道他为了一统六诏,又不想多动干戈,才会做下这等人神共愤的恶事。如今邆赕诏与南诏之间,是否重战火,只在自己一念之间,也是叫柏节夫人一时不敢妄言,只又狠狠看了皮罗阁一眼。

许久之后,柏节夫人环视周围百姓,一时也是叹气道:“既然如此,南诏王意欲何为?”

皮罗阁闻言起身,一时说道:“父死子继,兄终弟及!”

一言既出,柏节夫人和远处的望舒都是一愣,随即脸上神色变化。望舒更是一时向前,想要走到南诏王身边,又是惊觉自己身边虚空闪动,一步踏出,却是站在了三清观之内,面前站着灵均老道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