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诏王的仪仗朝着山下走去,一众人等都是沉默非常。此刻东方露白,一夜已经过去,只是在众人的心中,这一夜的事情或许永远不能忘怀,将会永留心底。而在南诏的历史之上,这一夜的故事,也注定了将要千古流传。

众人之中,望舒也是一反常态,只顾自己低头走路,一句话也不说。道门一众人等赶到之时,望舒其实有心去拯救火场之中的乌蛮大祭司,却是多年相处下来,两人便如忘年交一般,关系也算密切,加上乌蛮大祭司自己就是个老不正经的,与望舒相处也是十分随性自然,相比起灵均老道,却是多了一分俗人的亲近,叫望舒这修道之人也能感受些许俗世的自在快乐。

只是望舒还未出手,灵均老道就摇头阻止了他,却是众人朝着火场之中看去,目光穿越浓烟烈火,却见乌蛮大祭司安详端坐,原本隐没在他身子周围,介于存在与不存在之间的英灵鬼神纷纷显化出身形来,像一阵旋风一般,啃噬着乌蛮大祭司身上的皮肉骨血。而在烈火焚身,鬼神噬体的莫大痛苦之中,乌蛮大祭司却是神情淡定平和,嘴角隐隐露出微笑,不绝叫人想起传闻中释迦摩尼佛祖割肉喂鹰,舍身饲虎的慈悲故事来。

众人都是有修为在身的,也是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巫教法术的奥妙,看到这般情况,也是知道乌蛮大祭司乃是以自己的性命身躯作为祭品,以血肉生魂向愤怒的五诏先祖祭祀,以求能够压制平息他们的怒火,将松明楼的变故压制下来。既然知晓这般,众人倒是一时难以举动,却是若然一个鲁莽打断了乌蛮大祭司,救他的性命自是不难,却是要叫整个蒙舍城面对五诏气数破灭带来的火焚劫数,着实不妥。

道家修行,向来讲究一个清静无为,顺其自然,虽是直指大道,却也多少有些置身事外,作壁上观的意思,一应解救、渡化之类的手段不如佛门高明,面对这等五诏诏主被活活烧死,五诏气数遭生生破灭带来的灾难,众人一时也是感到棘手,却是无法救助乌蛮大祭司,只得眼睁睁看着他被烈火焚烧,被神鬼吞噬。

也因为如此,望舒此刻的心情却是颇有些复杂感慨,一时也是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之中,不曾说话。而一旁大轿之中的南诏王皮罗阁,更是神情恍惚,又是为自己弑兄杀叔的行为感到负罪,又是为南诏得了一统六诏的机缘感到欢喜,又是为乌蛮大祭司舍身献祭的行为颇为感慨,又是为昨夜那等恐怖场景感到惶恐,一时也是情绪过于复杂强烈,叫他难以分出心神来再与别人沟通。

这仪仗便沉默着下了山去,进了蒙舍城中,直直朝着南诏王宫而去。

沿途之上,诸多百姓都是出门相迎,又是不住询问昨夜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一时喧闹不休,又是人多嘴杂,其中已经有人怀疑南诏王暗施毒计,害死五诏诏主,却又不敢明说,只是言语间十分微妙。皮罗阁的亲卫一早得了他的指点,一面拨开百姓继续前行,一面也是留下了机敏灵活的几人,向百姓们讲述昨夜松明楼失火,五诏诏主不幸身亡的故事。

众百姓听闻五诏诏主身死,一时个个吓得面无人色,却是作为乌蛮人,他们都是知道各诏诏主的身份代表着什么,如今松明楼上一把火,将五诏诏主尽数烧死,五诏势必不会善罢甘休,却是连着南诏也难逃一场劫数了。

事已至此,人群中早已明白了南诏王心意,又是对其这般狠辣手段不满的几人终于按耐不住,一时高声喊出自己的猜测,直说是南诏王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纵火烧死了五诏诏主,却是将六诏百姓的福祉置于不顾,一心只想着讨好李唐王朝。

所谓众口铄金,人云亦云,这等话语一离开口唇,便如秋日的野火一般,迅速在人群中蔓延开来。大多数百姓虽然对此抱有怀疑,也不敢直接将自己的疑惑宣之于口,可是一有人站出来说话,周围众人都是议论纷纷,却也是叫他们多少有些嘀咕。一时间,猜忌与疑惑便满布了全城,所有吴满百姓都在暗中讨论此事。

南诏王的亲卫自是抓捕了流言的源头几人,又是将其当众处决,直朝着一众百姓们大声疾呼,不断说着昨夜之事乃是意外,可若是众人再这般胡乱传扬下去,此事只怕一时难以收场。若然谣言传道了五诏百姓耳中,只怕南诏也难以保全,到时候战火蔓延,吃亏的还是城中百姓罢了。

乌蛮人性子直爽,没有许多弯弯肠子,脑子却也不笨,听闻南诏王的亲卫们这般话语,众人也是一时反应过来,却是此事无论是意外也好,自家大王纵火也罢,终归都是已经发生。已经发生的事情,其本质真相如何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南诏王如何让五诏百姓相信。想通此节,众百姓也就一时闭口不言,只是不住哭喊,又是指天骂地,直说上天不仁,叫五诏诏主命送南诏,却是要让南诏王背上黑锅,面临大祸。

几名亲卫见舆论转变,百姓们装糊涂也好,真糊涂也罢,都是相信了所谓“意外”的言语,一时也是松了口气,却是此事若然把握不住,稍有偏差,只怕五诏来攻是小,南诏内乱却是谁也承受不住的。既然大家都愿意相信是意外,此事便也就真是意外,无论如何,百姓造反的可能总算是得以消弭,蒙舍城内部的稳定,至少是维护住了。

城中百姓如何议论,南诏王现在已经无心顾及,也是一早就有诸多安排,加上张建等人帮着操持,他也不必费心,也不能费心。仪仗一时回转南诏王宫,便有人端着化了蜂蜜的牛乳过来,却是众人都是彻夜未眠,南诏王又是饮下了许多酒水,虽是靠着心智坚持,身子却也几近承受不住,正是需要用些解酒之物。

用罢了牛乳,南诏王却是不曾休息,而是带着几人来到了偏殿之中,一时分宾主落座,却又是尽皆沉默不言。一时之间,这偏殿之内却是落针可闻,沉默得叫人难受。

好半天,望舒才听见皮罗阁轻声说道:“诸位,昨夜之事……”

那老臣张建听闻南诏王开口,也不等他说完,便是一下子跳了起来,朗声说道:“昨夜之事,乃是意外,既是天灾,而非人祸!既已事发,诏主就不该再费精神,诸多思量,须知忧能伤人,却是于事无补!当今之重,乃是安抚民心,理顺六诏喉舌,万万不能叫愚民传播流言,污了诏主的万世清名!”

皮罗阁看看张建,疲惫摆了摆手,说道:“此处只有我等,张卿不必这般。”

那张建却是向前一步,越过自己面前的低矮条案,直直跪在皮罗阁面前,大声道:“诏主,无论是在何时,无论是在何地,昨夜之事,只能是一场意外,万无二种说法!请诏主慎言!”

见他这般样子,皮罗阁也是惨淡一笑,挥手叫他退下,自顾说道:“好吧,意外……却是不知诸位,对于这场意外,如何看待?”

张建原地不动,依旧直直跪着,说道:“此事既出,乃是天地不仁,降灾于我六诏。逝者已矣,多思多虑,都是无益的。五诏诏主身亡,必有乱局在后,我等需仔细准备,好生应对才是!年初之时,唐王已经降下诏,要我六诏一统归唐。如今五诏诏主身亡,这一统归唐之时,只怕已是无人商量。诏主虽是哀痛,却也要顾全大局,以国事为重,先将五诏诏主归唐之心,昭告天下,若有不顺之人,定是心存狡诈,该当铲除!”

皮罗阁闻言沉默半晌,深深看了张建一眼,这才叹气说道:“张卿所言极是。此事便交由你先行处理。”说着话,皮罗阁却是转头看向了望舒,一时说道:“望舒,道长的意思,就是这般么?”

望舒一时抬头,定定看着皮罗阁的眼睛,说道:“既然事已至此,我师父的意思,自是与张大人一般的。”

皮罗阁点了点头,一时又是问道:“你说,我做错了么?”

望舒闻言沉默,思索片刻之后,才斟酌着说道:“六诏之事,乃是天数定局。无论昨夜是否发生‘意外’,一两年内,六诏必有战事,也必将尽数归一。此事你不做,自然有别人想做;与其叫别人来做,还不如由你来做。你只是做了该做之事,自是无错的。”

皮罗阁长叹一声,说道:“我虽跟随灵均道长修行多年,却是始终不知何谓天数。你们总以天数劝我,却是叫我不知如何是好。”

望舒看着皮罗阁,缓缓说道:“你要是觉得天数飘渺难辨,只能说你的道行还是太过浅薄。何谓天数?道在天,为雷霆雨露,日月星辰,四季更迭,辰宿列张;道在地,为寒来暑往,花开花落,生死轮回,山高水长;道在人,则为你来我往,兴亡转换,孝悌礼义,祭戎行向。天机定数,乃是你六诏发展,相互倾轧,又有李唐吐蕃,虎视眈眈,逼得你等必有一战,使得六诏归一。此事原非飘渺之说,又非不可预见之事。你做了这么多年南诏王,难道还看不透这个道理?”

皮罗阁又是沉默,只是看着望舒与张建,好半天之后,才缓缓起身,轻声说道:“我晓得了。既然天数如此,我皮罗阁也是敢作敢当,一切疑惑,便留给后人细说端详去罢!”

说着话,就见皮罗阁一时转身离去,背影落在望舒与张建眼里,都是叫两人先是一喜,随即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