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忽闻海上有仙山（4）

将近两百年前，望舒随师父灵均老道刚刚回到中原之时，曾在某次与陈老道饮茶的过程之中，因为机缘巧合，窥见未来幻梦，呢喃出“芦屋道满”四个字，叫他一直记着。今日到得扶桑，竟是从面前这位阴阳师安倍晴明的口中听闻得“道满”二字，一时也是叫他想起前缘，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念出了芦屋道满的名字。

望舒这句话声音不高，可在场众人都是听得清楚分明，除了那黝黑汉子源博雅不懂汉话，没有反应之外，其余几人都是齐齐愣了一愣。却是在如今的扶桑之中，安倍晴明与芦屋道满乃是旗鼓相当的阴阳师对手，因着安倍晴明在阴阳寮中供职，身为正七品下的阴阳博士，名头应该是比芦屋道满还要更大一些，却是叫他们都想不到，这位来自唐国的仙人望舒，不认识安倍晴明，反而是认识芦屋道满。

树荫之中，一道扭曲的身影逐渐浮现，随即便见一名老者逐渐浮现出来，脸上也是带着些惊讶，朝着众人这边走来。

望舒满心好奇，便也朝那老者看去，不看还好，一看却是叫他有些哭笑不得，却是这位老者，身量着实高大，却也着实瘦削，身上套着的衣服款式，与安倍晴明等人身上的一般无二，却是处处破洞，几乎将他大半个身子都直接暴露在了空气之中；而此人周身暴露出来的地方，尽皆覆盖了不知多少年不曾洗去的油泥，呈现出一种恐怖的黑色，配合上他满嘴参差不齐的牙齿、满头杂乱无比的白发，整个人就像是路边的叫花子一般，还得是叫花子里混得比较落魄的那种。

听闻得望舒喊出自己的名字，芦屋道满也是心中一震，脸上却又不表现出来，而是呲着一嘴黄牙，用流畅的汉语问道：“唐国来的仙人，也听过我道满的名字？难不成我道满的大名，已经传到了神仙源起之处了么？”

望舒一时摇了摇头，却是也已经发现，这位芦屋道满的身上，有着与安倍晴明和贺茂保宪一般无二的，某种莫名其妙，既属于他们，又不属于他们的强大力量，不是寻常的糟老头子，整个人都透露着一股似人非人的气息，又与安倍晴明不同，更加偏向阴暗，叫人不敢小觑。这样三个高人在面前，望舒也不好太过放松，便也只是摇头，表示自己并不认识芦屋道满。

安倍晴明见状，便也向望舒介绍道：“这位芦屋道满大人，乃是播磨国来的阴阳师，人称道摩法师的，便是了。”

芦屋道满听着安倍晴明介绍自己，似乎并不是十分在意，只是很随意地说道：“晴明呀，这样的好日子，你来这里干什么？还有贺茂保宪大人，又是何事劳动了你的那副懒骨头呢？难不成，你们也是为了和我一样的目的前来？”

芦屋道满出现的时候，源博雅和八百比丘尼都是朝他行礼打了招呼，显得彼此之间还是比较熟悉，只有安倍晴明和贺茂保宪不动声色，听得道满发问，安倍晴明才开口道：“那么道满大人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芦屋道满生出枯瘦的手抓了抓满头的乱发，嘿嘿笑道：“此事要说起来，还有些难为情哩……这可如何是好……晴明，你先说罢……”

与芦屋道满熟悉的众人，都不曾见过他这般扭捏的姿态，一时个个都是感到有些奇怪；望舒则是不知为何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面前这几位，很显然都是为了自己而来，这道满说难为情，却是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安倍晴明也是少见芦屋道满这般，想了想，便也开口道：“实不相瞒，我供奉的主神，泰山府君，在前夜很突兀地进入了我的梦中，带来了众仙人之首，东王公的意志，告诉我今日将有一位来自唐国的仙人降临，拜托我代为照顾……”

说着话，安倍晴明看向望舒，说道：“若是别的神明，还不能这般轻易地使唤我；可泰山府君大人，乃是我供奉的神祈，其口中的‘东王公’，更是管辖众仙人的大神……为着这两位大神的面子，我不得不来一趟……”

望舒闻言，也是有些疑惑，却是自己与东王公似乎并没有什么往来，对这位神祈的理解也只停留在神话认识之中，却不知这位与西王母相对，执掌阳气以及一切男仙升仙的上古大神，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帮自己打通关节，托梦给这位安倍晴明；而且，安倍晴明口中的“泰山府君”，应该也就是中原同名的那一位，却是当年望舒在昆仑山坐定的时候，曾经在幻梦中与他有过些许往来，却是愈发叫此事扑朔迷离，耐人寻味。

安倍晴明的心中，其实对此也是十分震惊的，这会子当着众人说出这等话来，便是想要看一看望舒的反应。他们这群阴阳师，本身并没有什么宗教信仰，所传承的阴阳之术，乃是穷究天地之间道理和人间异世之间关系的法门，并不是信仰膜拜哪一位神祈的宗教。泰山府君，在扶桑传说之中执掌着生死；安倍晴明供奉他，彼此之间只是一种力量的交换，却是这么多年以来，泰山府君从未对安倍晴明提出过任何要求，故而这一次托梦，也是叫他心中疑惑非常。

只是望舒自己也是云里雾里，自是不晓得他们的情况究竟如何，一时间也是露出不解神色。这神情落在安倍晴明眼中，叫他愈发疑惑的同时，对望舒也是开始重视起来。

而听得安倍晴明这般说，一旁依旧半坐半躺在黑虎身上的贺茂保宪，也是打着哈欠道：“我就没有遇上什么神明了，完全是今日一早占卜的时候，发现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唐国来到了扶桑。身为阴阳寮头，为了避免那个男人多话，我还是受累亲自跑一趟，看看这股力量的来源究竟是什么……”

贺茂保宪说道“那个男人”的时候，望舒觉得疑惑，源博雅欲言又止，安倍晴明和芦屋道满则是相视一笑，也没有多说什么。

又见得那八百比丘尼也是着实有些羞涩的开口，道：“诸位大人都知道，我自得到千年狐狸赐予的人鱼肉之后，迄今已经活了三百余年。活的时间太久，自身也有了些许特异之处，平时除了在京都做皮肉生意以外，也偶尔帮人占卜。前夜招待……”说到这里，八百比丘尼的声音一时变小，绕过了那个名字，才继续道：“……的时候，我忽然预见了许多场景，便是此时此刻的一切，知道有一位与我有缘的人会从唐国过来，才前去问了晴明大人……”

话说道这里，望舒总算是明白为何自己一到扶桑，便有这么多人赶着前来。原来是这些人以各式各样的方式，各式各样的因果了解了自己的到来，都想着要前来相助或是监视，才会齐聚此处。只是不晓得，这位素未谋面的芦屋道满又是因为什么缘故，才来到了此处。

与望舒一样，大家的眼神都是聚集到了芦屋道满的身上。道满又是抓了抓脖子，蹉跎半天，这才不情不愿地开口道：“那个……其实多年以前，我曾经因为蟠桃之事，与西王母座下的仙女结缘，得到了她的承诺，可以随时召唤她来陪我饮酒……前些日子，我邀请仙女下界的时候，仙女向我转达了西王母的请求，说是有一位仙人将要降临，请我照顾……”

说着话，道满满脸尴尬地看了看安倍晴明和贺茂保宪，见两人都没有什么太明显的情绪，才继续说道：“原本凡人与仙人结缘，已经是破坏了这天地之间的规矩，西王母不单不追究此事，反而诚恳请求，叫我也有些为难，这才……”

道满的话说完，在场一众人的心中都是各有想法，却是以寻常大家对他的认识，这人乃是个靠着吞噬人心的黑暗来维持自身存在的家伙，却是不知他何时与西王母这样的大能结下了缘分，还与西王母座下的仙女相识。

望舒则是对道满的一番话语感到十分惊讶，却是虽然晓得自己与西王母之间的关系着实非凡，却不料她会这般帮忙，所谓的蟠桃仙女，只怕也是这位掌握着宙光和因果的大能，早早布置下的算计，芦屋道满虽然是凡人之中的强者，却也着了古神的道。

各怀心思，安倍晴明却是一时开口道：“道满大人，你没有吃那个蟠桃吧？”

芦屋道满笑了笑，感谢地看了安倍晴明一眼，谢谢他没有问起仙女之事，便也答道：“西王母的蟠桃，凡人吃一口就能与天地同寿，只是……”看了一眼八百比丘尼，道满继续说道：“只是永生不死的生活，的确是不太适合我。就是因为生命的有限，这人世间才这般的有趣啊……”

扶桑一边的众人都是松了口气，连着八百比丘尼都是感到一时轻松，却是传说之中，西王母的蟠桃，与千年狐狸的人鱼肉有着天壤之别。若是道满吃了那蟠桃，那么在这天地之间，就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奈何得了他，以这家伙的心思，只怕会搅个天翻地覆才肯罢休，却是太过恐怖了一些。

不过这样一来，就成了大家此番前来的目的，都是为了要帮助望舒；具体帮助的办法，也就是陪在他的身边，助他完成心愿。却是安倍晴明受东王公之托，芦屋道满得西王母的恳请，贺茂保宪受王命所困，八百比丘尼则因恩情而来。众人都想帮忙，却是谁都不好上前说话，原是他们这些人，寻常是不在一处，甚至不甚往来的，若有一人如愿，其余三人就要失望而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