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看着一众妖鬼,果真通过罗城门上附着的某种力量,一时间从此间消失,心里也是十分震撼。却是着扶桑之地,并没有虚空法门流传,可是其中的诸多玄妙之处,似乎也有虚空的道理蕴藏,也是叫他着实佩服。这一方天地,也有自己的规矩和道理,虽与中原不同,始终还是有着某些联系。

芦屋道满看了看源博雅,呲出黄牙说道:“博雅大人从四条大路至此,连续演奏两曲,实在是辛苦。如今百鬼已经退去,要不要我送你回家,保证安全呢?”

源博雅连忙摇头,暗道芦屋道满此人,比之妖鬼都要恐怖许多,由他送自己回家,只怕才真是不安全哩!一时间,源博雅也是辞别望舒和道满两人,自己拿着笛子,一时顺着来路回去,身形在夜色之中逐渐模糊,不多时便不见了踪影。

望舒看着博雅离去,一时也是问道:“道满大人,叫他自己回去,真的没问题么?”

芦屋道满笑笑,说道:“源博雅大人的名声,在这平安京中都是极为响亮的,众人都晓得他与朱雀门的百鬼有约。今日满月之夜,无论是歹人还是恶鬼,都不会去招惹他的,你就放心好了。说起来,仙人打算以何种手段,与我前往那大江山呢?”

望舒微微笑了笑,说道:“道满大人,你有所不知,各地有各地的修行之法。你们扶桑的阴阳道,我不太清楚;不过这中原的神仙术,我好歹也是修行了这么多年。今日在此献丑,还请道满大人不要笑话,若非博雅大人的身子始终还是血肉之躯,我倒也想带着他去看看。”

芦屋道满闻言也是充满了好奇,隐约晓得,望舒先前给朱吞童子的头发,乃是作为一种“信物”,用来帮助把握那大江山的方位和朱吞童子的所在。只是不借助神明的力量,也不靠着城中的诸多法阵,凭空横渡这么远的距离,却是道满之前不曾见识过的。

说话间,望舒也是细细感应自己那一根头发的方位,却是他自从成就仙人之躯以来,拔下来一根头发也是有着自身元神气息的,虽是还不曾做到传说之中的某些大神那般,直接一根头发嚼碎了,就能幻化无穷无尽有灵智的分身,却也是颇有些感应。或者换句话说,就是这头发离体之后,并不曾直接“死去”,而是依旧与望舒自身,保持着某种莫名的联系。

凭借着这一种联系,望舒也是能够很轻松的把握朱吞童子一行妖鬼,从罗城门出去之后,具体的动向。却是隐约感觉到,他们将实实在在的肉身,转化为了某种介乎虚无与真实之间的存在,从而能够跨越到更深层次的虚空之中,或许就是芦屋道满所说的“阴态”。在不同层次的虚空层面之上,距离的概念并不是完全相同,寻常现世间相隔千里的地方,在阴态之下或许只有十里,便也就是一种复杂一些的缩地成寸法门,只是以血肉之躯无法实现而已。

因着感应到对方还在赶路,看样子还有些许功夫才能抵达,望舒也就先向芦屋道满问道:“道满大热,这罗城门到底是有何等神奇之处,竟是能够帮助一众妖鬼直接转化为不存在于现世的状态,对于人类又是丝毫没有作用,却是着实奇妙,叫我不解。”

芦屋道满听望舒这么说,便也好生解释道:“这个嘛……嘿嘿……平安京中的诸多城门,本身都是分隔两个世界的屏障,每一座城门,都有其独特的玄妙之处。像是朱吞童子大人,因为活得时间太久,在平安京百姓心中地位很重,故而他在城中,乃是一众平衡城中气数的存在。平常时候,若是在朱雀门上呼唤他,他便能受到平安京的邀请而降临;而当他要走的时候,又通过罗城门将他好生送走,乃是这罗城门,本身就有着一种扭曲现世的力量,是当年兴建都城之时,靠着阴阳法布置下的……”

说话间,芦屋道满抬头朝着远处望去,轻声道:“几十年前,城中应天门失火,其中所蕴含的那一股力量逸散出来,直接导致了平安京内局势的变化,引发大伴氏衰落,藤原氏独揽大权,便是城门作为诸神与诸妖鬼通过之地,本身一旦发生变化,就会左右整个平安京的气数啊……”

望舒不知道这扶桑大和到底发生过什么样的政治斗争,便也没有细究,这会儿也感觉到朱吞童子一行已经站定,似乎正在等待自己,便也稍稍上前两步,轻声道:“请道满大人,将你尊贵的左手,借给我握住罢!”

芦屋道满带着一丝好奇的神色,本身也没有觉得什么尴尬或是不妥,直接大大方方,将自己满是油污,长着老长黑指甲的左手递在望舒手里,被望舒纤长洁净的右手握住,就听得望舒说道:“道满大人,请看好了,可别眨眼!”

芦屋道满瞪大眼睛,一时就看见周围的一切景物纷纷褪色消失,就像是一副画得活灵活现的画卷,被人透透浇上了一杯热水一般,却是所有的一切都扭曲消失,落入他的眼中便是一阵难以描述的混乱之感。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良久,道满就觉得一股清新凉爽的夜风,带着山里特有的草木之气和泥土腥气扑面而来,定睛一看,就见自己于望舒手拉着手,赫然站在了大江山之中,面前以朱吞童子为首的一众妖鬼,正瞪大了眼睛,看着骤然出现的两人。

望舒对自己的虚空挪移之法十分满意,暗叹在吃过藤原兼通的一顿饭菜之后,自己与这一方天地之间的关系已经紧密了许多。因着按照芦屋道满描述的神话之中,无论是三柱神、别天神还是三贵子,都没有哪一位掌握着虚空和宙光这两种法门;也就是说,在扶桑之地,这两种法门的本质还隐藏在天地间的法理之中,不曾具象化为明晰的神明,便也不需要借助神力,直接靠着与天地之间的亲近,以中原道门的虚空法门运转,就能够施展出这两种法门来。

朱吞童子眼睁睁看着望舒与芦屋道满的身形,从面前的夜色之中骤然凸显出现,随即凝实,活生生站在那里,一时间也是吓了一跳,又听得望舒对他说道:“好了,朱吞童子大人,我与道满大人应你之邀,已经来到此处。还请把我的头发,先还给我罢!”

说话间,朱吞童子就觉得自己手中的头发像是活了一般,自行挣脱了他手掌的把握,又是飞回到望舒头上,直接长回先前所在的地方,一时又是叫他呆愣。这一根头发不算什么,可是人肉身之上的一切,道理都是相通的,望舒能够叫头发自己长回去,就意味着他已经把握了某种断肢重生的法门,却是一时间叫朱吞童子心中烧起了一股强烈的愿望,希望能够从望舒那里学到这一门法门。

不过此刻,众人都还站在大江山某处的密林之中,尚未到达宴会所在之处;朱吞童子作为主人,倒也不能这么冒失地开口要求望舒传法,便也毫无感情的笑了笑,随即说道:“仙人手段,叫我大开眼界。两位请跟上罢,满月之夜,得闻博雅大人笛声之后,我们还有一场宴会,此刻正在准备哩!”

说着话,朱吞童子便坐在那高大的男子妖鬼身上,听着那男子妖鬼口中不住诵念着“沉浮尘世间,徒自添烦恼。何当入深山,从此出世表。[*]”这一类的和歌,率领着百鬼朝自己的老巢走去。芦屋道满这会儿也回过神来,连忙与望舒一道跟上,口中感慨道:“啊呀,真是……托了仙人的福啊!我道满这辈子,还不曾被妖鬼邀请,前往他们的住家所在哩!”

队伍前面,朱吞童子的声音隐约传来道:“道满大人,你若是平日里多学学安倍晴明,就算没有今日的缘分,迟早也是有机会来的……若非博雅大人的笛声,足以抚平我心中对人类的怨恨,抵消了我的些许嗜血之心,这大江山,以前的凡人是上不来的……”

望舒听朱吞童子的意思,他与源博雅之间,还有不少纠葛;又是好奇源博雅为何会在满月之夜,沿着朱雀大街,为一众妖鬼演奏笛乐,便也转头看向道满,就听道满解释道:“源博雅大人,乃是醍醐天皇之孙,克明亲王之子,出生时便有紫云漫天,其中有紧那罗演奏雅乐,是为非凡之子。早些年时候,他和安倍晴明由于某种因缘,与朱吞童子大人订立下契约,从朱吞童子大人手中获得了鬼之笛‘叶二’,同时也接下了每逢月圆之夜,在朱雀大街上为百鬼演奏笛声的任务……”

望舒闻言也是感慨,却是没有想到,这一位源博雅大人,原来也有着皇驾的血脉继承,又是其出生之时,竟有佛门八部天龙之中,最擅长乐器的紧那罗一族为他演奏庆祝,果然也是“不凡之人,必以其生”,难怪他能够以区区凡人血肉之躯,与一众阴阳师和妖鬼们都有诸多因缘。

听着芦屋道满说话,朱吞童子也是颇有些悲凉地感叹道:“若是有朝一日,博雅大人在不能为我等演奏这等乐曲,只怕我会控制不住自身的嗜血本性,要给大江山招来祸患的罢……真希望那一日,永远不要到来啊……”

听到这里,望舒心中也是有些凄凉,却是已经晓得,真如八百比丘尼所说,活得时间太久,自身就会有些特异之处,却是这位朱吞童子,已经拥有了些许预见未来的能力,隐约晓得自己将有一场灾祸降临,又是难敌本性,明知不可为而非要为之,也是定数,却是叫人倍感哀伤。

看现在的朱吞童子,似乎心中并没有什么太恐怖的黑暗……一旦博雅不能为他奏乐,那股被压抑了数十年的黑暗,只怕要将他本身都吞噬了也说不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