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妪维持着跪坐的状态,接过道满递过来的毛巾,沾了水继续给病人擦拭,口中沙哑道:“是,都找过了。方圆二十里之内,一切有植物的地方,我们都细细翻查了一遍,近乎掘地三尺,并未发现什么不妥。”

望舒这才知道,原来沿途以来,看见周围的土地都有翻动过的痕迹,竟是因为这等缘故。不过以这个村子的人力,能够在一天之内,翻查方圆二十里的土地,也着实叫望舒感到佩服,却是这种寻找,法术是一部分,消耗的心力也是真实不虚,能够做到这一步,足见他们一开始也是有所猜测,又是仔细寻找过的。

芦屋道满听着老妪说话,一时陷入了沉思,呢喃道:“什么都没有找到么?人类或者动物的尸体,木质或者稻草的玩偶,寻常见不到的事物,都没有找到么?”

老妪微微点头,轻声称“是”,言语虽然依旧平淡,身子却是已经开始颤抖,原是道满的意思,与他们先前的猜测一般无二,若是连道满都这么说,实在是叫他们心中愈发的感到没底,不知道如何是好。

说话间,那病人身上的腐肉里又钻出来一只萤火虫,道满不等那只小虫脱离腐肉,就是伸手将其一把捏住,凑到鼻子前面,又是仔细观瞧,半天一言不发,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望舒站在道满的身后,也是清清楚楚看见了他手中那一只小小的萤火虫,仔细感应之下,却觉得那虫子似乎并无不妥,除了它是从活人的腐肉之中钻出之外,与寻常的萤火虫一般无二,既无咒语附着其上,也没有超凡的力量加持其身。

沉默了片刻,道满松开手放走了那只萤火虫,抬头向老妪问道:“请问尊夫的名讳是?”

老妪沙哑道:“外子服部节诚。请问,对方是通过姓名诅咒外子的么?”

芦屋道满摇了摇头,道:“还不清楚哩……节诚大人继承了先辈的能力,不是单纯靠着名讳就可以诅咒的人物呢……应该还有某种缘分在其中……”

话说道这里,那老妪一时激动起来,道:“道满大人的意思,是说外子的确是遭人诅咒了?我这就下令,将方圆二十里内,一切人等,尽数诛杀!诚次郎!”

望舒被那老妪的突然变化吓了一跳,眼睁睁看着一个平静而柔和的老太太,一时间变得满脸狰狞,须发皆张,双臂挥舞,在摇曳的烛光之下,就像是地狱爬出来的恶鬼一般,要夺人性命;又听得她呼唤某人,就见先前带领两人前来的那人上前一步,道:“母亲大人,我这就去!”

芦屋道满也是满头冷汗,始终不曾与这一族人接触过,没想到他们竟是这般的疯狂,一言不合,就要将周边二十里地杀得血流成河,却是沿途以来,附近尚有几个不大不小的村落,若是尽数屠灭,只怕要有上千条人命。

一面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半步,道满一面开口道:“且慢!节诚大人的样子,所受的诅咒非同小可,不像是寻常人类所能办到的。这么强大的咒力,很可能是阴灵冤魂一类,若是骤然大开杀戒,只怕血腥和杀意会使得对方愈发强大起来,于事无补!”

老妪一时起身,对芦屋道满说道:“道满大人,那你说要怎么办?外子这副样子,只怕是很难坚持下去;若是时间久了,只怕就再也救不回来了!如今我族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边缘,难不成道满大人,还要为那些贱民说话么?”

芦屋道满无奈笑了笑,说道:“你且别急,我不曾说过没有办法。我秦氏一族,与你服部氏,都是太子陛下麾下之人,自是不会见死不救。只是找不到诅咒的源头,斩不断这其中的因果缘分,就算是你们将整个伊势国杀成死地,也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说着话,道满转头看向望舒,道:“望舒仙人,你掌握着因果法门,是否看出了什么端倪来?”

望舒一时摇头,道:“扶桑的咒术,与中原已经隔绝千年不曾往来,两边发展变化,我也不甚熟悉。虽然晓得诅咒必有因果,可是我却不能凭空把握,非要有什么实物在手,才好追溯。这些从节诚大人身上化生而出的萤火虫,的确是寻常之物,除了出现的时间不对之外,再没有任何不妥,我不曾看出什么。”

芦屋道满微微点头,又是问那老妪道:“节诚大人被诅咒之前,都去过什么地方?”

老妪见道满的态度的确真诚,又是稍稍平静下来,说道:“外子上了年纪,寻常都在家中,主持一族事务。昨日一早,他说想要出去走走,我便与他离家,到村边的河边坐了片刻,回来之后,他就成了这般样子。沿途一切,我已经派族人仔细搜索,就连河中的鱼虾,都尽数捞起来看过。”

道满和望舒对视一眼,都是觉得这群人着实偏执坚持,竟是连河里的鱼虾都一一捞起来看,也着实有些不似常人举动了。一时间,道满也是开口道:“我想去河边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不知……”

老妪不等道满说完,直接点头道:“那就麻烦道满大人了!诚次郎,你带道满大人和这位望舒大人,去昨日我和你父亲所在之处看看,无论有没有结果,都要请道满大人回来一趟!”

那诚次郎当即称是,起身就领着道满和望舒朝外走去,道满一时间颇觉无奈,却是对方生怕自己跑了,非要此人跟随。以先前的情况来看,这小子虽然脑子有些一根筋,自身的修为却是真不差,以他能够躲过望舒破法之术的能耐,加上他们一族与生俱来的暗杀本领,只怕是道满自己想要逃走,都不是十分容易。

不过从一开始,芦屋道满就没有逃离此事的心思,却是在来到这个村子之后,已经感受到不少人心之中的黑暗。在老家主骤然病倒之后,年轻的少主却还没有掌握全族的能力,一旦发生变故,只怕很多人会起不臣之心。

始终是祖辈一起为圣德太子的大业奋斗过的,芦屋道满也不能坐视这一族人的内乱和消亡,无论如何,都要帮助他们。而老家主服部节诚所受到的诅咒,在芦屋道满看来也并不是不可破解,始终要说诅咒,当今整个扶桑,只怕再无人能够胜过芦屋道满,若非是打算帮助这一族人彻底消弭隐患,道满刚才就可以生生将诅咒破除。

在诚次郎的带领下,望舒和道满不多时就来到了离村庄不过半里地的一处浅河边上,看着河水缓缓流动,诚次郎的心中一时间焦急不已,却是他虽然一根筋二愣子,也不是个彻底的傻子,多少明白自己如今的处境,知道父亲一死,自己只怕也是难逃灾难,这才叫他不顾一切,甚至不惜偷袭芦屋道满,都要想办法挽回自家父亲的生命。

而芦屋道满,此刻已经成了诚次郎的救命稻草,若是连他都不能解决此事,只怕局势就是万事休矣,再无挽回的可能。故而到得此时,诚次郎也是死死盯着道满,又是露出十分恭敬的神情,暗暗向不知名的神明祈祷,祈祷道满能够摆平此事。

而芦屋道满和望舒一到河边,心中就已经大概有了些考量,对于服部节诚受到的诅咒,两人已经有数,自是不甚着急,只是静静站着,等候时机到来。现在虽然晓得诅咒的源头,却还不能完全明白其中的因果,非要到了某个时刻,才能将前因后果彻底摸清。

就这样,望舒和道满静静在河边站着,一言不发,也是他两人都有那种忍受,甚至享受寂寞的心态,不觉得有任何不适之处。只苦了诚次郎在一旁心火外焚,又是着急,又是不敢开口,着实受罪,却也是偿还了先前他派人埋伏面前两位高人的因果,算是一报还一报,毕竟无论是望舒和道满,都不是吃哑巴亏的滥好人。

本来众人归来的时候,天色就已经昏暗,如今望舒和道满又在河边站了许久,日头也就彻底落了下去。眼见夜色降临,诚次郎终于无法忍耐,却是白日里都看不出端倪,到了晚上自然就愈发难以看清,着实无奈之下,这愣头青已经准备开口,却是话还在喉咙里酝酿,就听得道满嘿嘿笑道:“来了!”

诚次郎一愣,连忙问道:“道满大人,什么来了?”

芦屋道满横他一眼,很有些怒其不争地说道:“你小子只生了嘴哩!眼睛是干什么用的?看看河面上!”

诚次郎被道满骂了一句,倒也不觉得恼火,也是他这种脑子不会转弯的人,最大的好处就是不怕人骂,左右从小到大,挨的骂不知多少,早已习惯,自不生气,便也抬头,朝着河面看去。

就见得河面之上,水光凌凌,因着今日月色朦胧,那水面愈发显得柔美,却是仔细看去,凌凌水光之上,还有星星点点的荧光漂浮,细微模糊,不仔细看根本就看不真灼。

诚次郎的双眼,比不得望舒和道满这般有神通加持,却也是着实修行过在黑暗中视物的本事,仔细看去,就认出那些荧光,都是白日里所见,从自己父亲身上了腐肉里化身的萤火虫。那些小虫一旦飞出,转瞬就没有了踪影,白日里阳光之下,根本就看不清楚;此刻见到,自是叫他张大了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说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