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映明手中长剑落地的时候,一众华存山庄的弟子也是迟迟赶到此间。虽是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见到倒卧在地的同门、手臂流血的师傅和满脸焦急的师娘,众人都是大概猜到了此时的情况和事态的发展。无需师傅的吩咐,大家一拥而上,就是将正伦子所在之处围了个水泄不通,又不着急进攻,只将他困在此地,孤掌难鸣。

正伦子见得一众人等围住自己,倒也不急,只平举手中的松枝,摇晃着轻声道:“姜映明,原来你华存山庄,都是仗着人多取胜的。我今天是开了眼界,对你十分佩服;要不是你我不共戴天,我真想对你抱拳鞠躬,感谢你教我晓得无耻的底线!”

姜映明手捂被正伦子舌头舔出来的伤口,言语倒是一丝不让,道:“我早提醒尊驾,尽快出手,免得我弟子赶来,叫尊驾进退两难。要说无耻的底线,我姜映明活过了一个甲子,今日才是大开眼界。尊驾先以牛毛钢针暗算于我,后以外道武功偷袭;我许是浸**正道许久,不晓得魔道已经无耻到这般境地。然而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今日不叫尊驾见识正道武学之威,倒是对不起我派传道祖师了!”

说着话,姜映明缓缓站直了身子,将薛琴心一手挡开,护在身后,受伤的右手五指齐张,朝着地面上的金刚宝剑暗运真气,又施展出隔空摄物的法门,令那宝剑自行飞腾投入自己手中,随即手持宝剑舞出一个剑花,指向正伦子的眉心识海。

事实上,姜映明此刻所受的伤势,并不像他所说的这般轻巧。人食五谷,宰三牲,品味百花百草百果;天地世界之中,就没有人不能送进嘴里的东西。吃得越杂,嘴里越毒,万千物事汇聚在人的口舌之中,使得人类口舌比之三寸五步的毒蛇都要厉害些许。民间曾有传闻,若是毒蛇与人同时互咬一口,一定是毒蛇在人之前毙命,足见人的口腔之毒,远非寻常动物所能比拟。

正伦子身为东海虚皇的弟子,与先前那位罗千子一般,都是专注于外景七神的修行。他俩一个练就铁齿铜牙,一个练就灵动舌柄,尽是口中功夫,阴阳相济,最是毒辣非常。先前姜映明以宝剑扯住正伦子的舌头,却不料他掌握着伸缩舌头,御使倒刺的法门,一时不查,被他舔中手臂,其实已经是中了他口中之毒,伤口处又酥又麻,又痛又痒,更有顺着经络流转,侵入心脉的态势;若非是他以无上内功压制,此刻只怕已经抬不起手来,周身瘫软,罔论对敌。

然而姜映明的内家修为,真可谓是这天底下数一数二的。正伦子骤然偷袭得手,落下的伤势,在他的无上内功面前,直如不存一般,生生被他体内真气压制,更是无时无刻不在朝体外驱散;若是没有什么变数,他在一时三刻间,就能靠运转真气祛除正伦子口中之毒。却是这等虚皇弟子压箱底的保命手段,在中原正道高人的面前,似乎也算不得什么。

神剑在手,姜映明便也中气十足,朗声道:“东海虚皇,号称魔道巨擘;座下七名弟子,尽是不世出的武学奇才。我姜映明区区后进之辈,何德何能,有缘先领教了罗千子的‘铁口直断’之齿,后见识了你正伦子的‘搅动乾坤’之舌,幸甚至哉!若是能够与你等七位高人,连同虚皇陛下一并,讨教武道,演练武法,我这一生,大概也就圆满了……罗千子,接我一剑吧!”

此时的正伦子,已经晓得姜映明不好对付,着实认识到他的内家修为高明,自是将低垂在胸前的舌头尽数收回口腔蓄势。听闻姜映明这一番话语,正伦子也是倍觉惊悚非常,暗道这姜映明难道还有更为高明的手段,不曾用出,自不敢托大,全力戒备,一丝不苟。

一面戒备,正伦子也是一面忍不住反唇相讥,尖声道:“姜映明,你这话太过托大!漫说是你,就是你中原武林,三派掌教齐至,强强联手,在我师尊面前,也是土鸡瓦狗一般,作不得数。我师尊贵为东海至尊真神,享用百余国度香火供奉,所成神功,已经不是武道,而是仙术之流!你这样的凡人,也敢妄称挑战师尊,实在是蜀犬吠日,不知天高地厚耳!”

姜映明手握长剑,闻言发笑,道:“是我孤陋寡闻了,竟不知虚皇陛下,竟然已经在世称神。正伦子,我听说你师兄弟七人之中,二师兄泥丸子是专攻颅脑识海的;你若是有空,应该劝你师兄,为令师诊治些许才是。虚皇只怕是得了疯病,我倒还真不能与他为难,却是以强攻弱,显不出我正道手段!”

正伦子乃是武道上成就绝伦的高人,虽然现在的他,与姜映明还有些许差距,但是这些差距,本质上是来自于姜映明的年纪和内功修为,而不在于正伦子的思维和智慧之中。姜映明这般明目张胆地贬损其师尊虚皇的话语,令正伦子听在耳中,怒在心里。其愤怒主要来自于姜映明对真神的冒犯和亵渎,一时间叫他失了冷静,举起手中的松枝便是朝他攻杀而去。

姜映明作为中原正道的领衔人物,其实平日里的修养和礼数都是十分到位的。实在是先前正伦子攻其不备,趁着他不了解自己的武功而以生满倒刺的舌头偷袭,令姜映明受伤的同时,也倍觉恶心和难以接受;又听正伦子说虚皇在东海诸岛之间,已然在世称神,愈发愤怒,这才口出恶言,贬损虚皇为神志受损之辈,将其打入“疯子”一流。

事实上,中原朝廷如今的态度,与姜映明倒也没有多少冲突。无论是佛道两家,要推崇多少有道高人,将经中先贤圣人吹捧为神佛之流,朝廷都可以理解并且接受;只有一节,就是成就神佛之位的先贤圣人,必须是早已化为枯骨,无从考究生平的人物,却是这等存在,除却语言字之外,再不曾留下别的东西,影响力有限;一旦有人在世称神,以神佛之身自居,活在人间就想降下“神谕”,蛊惑百姓的,朝廷便是断断不能容许,一定要将其彻底铲除,永绝后患。

在先前的时候,姜映明对虚皇也还都是十分尊重。始终除却武林之中的身份,虚皇还是东海诸多岛屿的精神领袖;其身份尊崇,不比寻常国君差上些许。而姜映明本人,则是受了朝廷封诰的将军,再怎么说“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始终还是受到这一重身份束缚,轻易不愿意落人话柄,故而对虚皇言必称“陛下”,乃是表示尊敬而维持邦交友好。

这一下姜映明出言讽刺虚皇,作为虚皇弟子的正伦子自是不能罔闻。只见其手中的青绿松枝一甩,万千松针便是以暴雨梨花之势,朝着姜映明的徒子徒孙袭去;至于正伦子本人,则是甩着舌头,其上倒刺挺立,朝着姜映明本身所在,攻伐而去,

姜映明见状大笑,又是鼓动内劲,将手中的长剑激射而出,其剑宛若惊鸿游龙,在脱离掌力掌控之下绕着众人一旋,严守着那松针攻来的先后顺序,堪堪将其挡下而不叫其伤人。他自己则是伸手往腰间一抹,将其几十年来一直束在腰间的腰带震碎,从花飞蝶舞一般的碎片中抽出一柄软剑在手,口中道:“正伦子,某今日便叫你见识,上清华存剑剑派的手段!”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就听得一阵叮当乱响,众人一阵后怕惊呼,正伦子口中嘶嘶声不绝于耳,姜映明手中软剑龙吟不休。

九天之上,一道闪电无声撕裂夜空。暴雨倾盆之中,就见姜映明手中的软剑趁着电光之势,在二十分之一的弹指之间,舞动了只怕不下百余下,剑势惊人,剑光耀眼。其剑光趁着电光,一闪而逝,就见那正伦子低声惨叫着骤然后退,身上素白色的道袍在一刹那间化作碎布纷飞,整个人的身子宛若千刀万剐一般,其上剑痕伤势无数,鲜血骤然间浸染了全身。

闻讯赶来的玉,在看到这一幕场景的瞬间,口中不由得“啊”了一声,旋即抬眼看向姜映明所在,却见父亲根本就不曾注意到自己。正伦子本人,则是在疾风暴雨中骤然暴退,落在先前暴起进攻的位置上,一丝不差;其周身鲜血渗出,在风雨中洇开,前一瞬被雨水冲散,后一刻又不住涌动出来。

直到此时,伴随先前那闪电的雷声才骤然响起。轰隆隆雷鸣响动之中,正伦子一时低声沙哑,喊道:“好武功,好剑术!姜映明,你务必保重自身,千万不要暴毙枉死,一定要留着这条狗命,等着我诸位师兄和师尊降临,杀你华存山庄鸡犬不留,血流成河之时,叫你肝胆俱裂,肺腑难平,才能心怀怨怼,抱憾离世!哈哈哈哈哈……‘北帝启陈,虚皇演说;曲湛窟恩,广度无间!’尔等众人,尽皆等死吧……”

谁也没有看见,在这样的狂风暴雨之间,正伦子是怎样宛若鬼魅一般,将自己的身形融化在倾盆暴雨之中,消失不见的。众人听闻其最后朗声诵念出的经偈语,回**在雷电风雨之中,各自心中都有不同的念头涌起——或是畏惧其语义深邃,或是畏惧其声调怨毒,或是畏惧其武道精深,或是畏惧其狠辣过人。

又一道电闪雷鸣之后,正伦子的肉身存在,在众目睽睽之下失去了踪影;又听得“嘎哒”脆响不绝于耳,“呃啊”惨叫梗在喉头,包围着正伦子的几名弟子,顷刻间被他以阴柔之力扭断了脖子,僵死陈尸在雨点坠落浸染的夜色之中。

姜映明站立原地,犹如万古不变的青松,眼睁睁看着正伦子离去,沉默不语;薛琴心及一众弟子,则是眼见他手臂血流不止,纷纷上前,为其包扎疗伤;玉心中一片空灵,脑海中回**着父亲最后施展出的招式,莫名想起不在此间的灵渊,暗道一声“不好”,身影便是闪动消失,朝着灵渊所住的枯园赶去。

电闪雷鸣,雨落风啸之中,华存山庄主人姜映明低声暗叹,一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