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蛮大祭司这般说话,几位诏主心中都是有些疑惑,却也觉得可以接受。照理来讲,六诏诏主都是要齐聚一处,祭拜祖宗,由乌蛮大祭司主持,完成这一套礼数的。只是近年一来,因为南诏崛起,又是六诏互相攻伐,乌蛮大祭司独居南诏,也无从召集诸位诏主齐聚祭祖,自然便将此事耽搁了下来。今日众人都在一处,他说出这话,虽是突兀,倒也不是不可理喻。

只是皮罗阁却是深刻知道,乌蛮大祭司提出祭祖,只怕是眼看着面前的局势已然无从回转,打算按照清平官张建的办法,将诸位诏主聚在一处,一网打尽了。对于此,皮罗阁着实觉得不解,却是虽然乌蛮大祭司住在南诏,与南诏蒙家的关系也是极好,但严格来说,他侍奉的不止蒙家先祖,还有其余五诏的祖宗,也是由巫教祭司服侍的。

照理来说,这等牵涉六诏的国事,乌蛮大祭司根本不会干涉,却是几位诏主之间如何攻伐,归根到底还是一脉族人,都是他侍奉的对象。像之前唐王要求南诏镇压河蛮,乌蛮大祭司明知对方有异教高人坐镇,却也不能出手,就是事关六诏,他却不能奉了唐王的手谕,最终只是望舒和委蛇帮忙,才将那事儿顺利解决。

这一次南诏图谋六诏归一,乌蛮大祭司也是未曾参与其中,却是虽然知晓,但既不支持,也不反对,更不参与,只看着几诏之间如何操作就是。此番诸位诏主齐聚邆赕诏处商议,皮罗阁原意也没打算惊动乌蛮大祭司,只不过是出于礼数,着人问了他一句,却不料他也愿意跟来,又是做出了这等惊人之举。

不管皮罗阁看向自己的眼光,乌蛮大祭司只是看着几位诏主,等候他们的答复。邆赕诏主见众人不再兵戎相见,也是松了一口气,不管乌蛮大祭司在想什么,都是连忙接口道:“大毕摩说得规矩,我等自是不敢或忘。每年祭祀时日,我等各诏都是诚心祭拜先祖,不敢怠慢分毫,这些事情,大毕摩可以向各诏的毕摩询问,自是无错的。”

乌蛮大祭司冷声说道:“我要怎么做,用不着你教!你们年年祭祀,我作为巫教教长,自然知晓。只是各诏祭祀各诏的祖宗,却是坏了巫教的礼数。早些年里,我等原是在六月廿四,星回之日,齐聚祭祖。这些年来,也不知是你们忙得忘了规矩,还是看不起我这个快死的老头,竟是数年不曾这般祭祀。祖宗在上,自然有灵,我自当提点你们,别叫你们忘了规矩才是!”

诸位诏主闻言都是一惊,却是乌蛮大祭司这话说得有些太重。六诏王权神授,神权则是把握在巫教教长口中。若是乌蛮大祭司说他们祭祀不妥,引来祖宗不满,只怕数日之内,便会便传六诏,叫百姓们议论起诸位诏主来。虽然佛门和道家都是进入了六诏范围,广泛传教,可百姓们最为信仰的,还是传承数百上千年的巫教,崇拜先祖,敬仰毕摩。神权和王权面前,百姓们还是更畏惧神权一些,却是人生在世数十年,死后还有无尽岁月要仰仗巫教毕摩指点渡化。

邆赕诏主闻言也是脸色一变,连忙说道:“大毕摩玩笑了!我等对先祖崇敬之心,对大毕摩敬仰之意,天地可鉴,绝无虚假。实在是这些年南诏王势大,六诏间多有摩擦,我等有苦没处说,这才耽误了祭祀,绝非存心。”

乌蛮大祭司转头看看皮罗阁,又转向邆赕诏主道:“南诏王势大也好,势微也罢,老子是服侍祖宗,不是服侍你们!你们六诏之间如何,我不管;但是要以此为借口敷衍祖宗,我不依!莫说你们忙着阿哥打阿弟,叔伯攻亲侄,就是众人尽皆饿死,也不该怠慢了先祖才是!”

说着话,乌蛮大祭司将手中拐杖往地上一顿,生生震得几位诏主脚跟都离开了地面一瞬,吓得众人冷汗之流,这才继续说道:“我今天来这里,就是为了问你们一句,这祖宗,你们要是不要!”

众人皆惊,连忙朝着乌蛮大祭司行礼,七嘴八舌说道:“大毕摩莫要气恼,祭拜祖宗,乃是我等天职所在,不敢怠慢。只要大毕摩说一句话,该怎么祭拜,我们就怎么祭拜,绝不敢怠慢分毫!”

乌蛮大祭司点头,又是冷冷环视众人一周,这才说道:“先前几年的事情,祖宗和老子都既往不咎,不与你们分辨。只是自今年起,若是谁人怠慢了祖宗,就别怪老子给你们好瞧!今日乃是三月初七,三个月后,六月廿四,今年星回,你等便商量妥当,准备补齐之前几年的礼数罢!”

说着话,乌蛮大祭司一甩衣袖,原地消失,下一刻依旧坐在望舒上手,举杯豪饮,丝毫不管在座众人神情如何。

望舒看着乌蛮大祭司这般样子,也是神情复杂,在桌下拉了拉乌蛮大祭司的衣袖,传音说道:“老头,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今天这般意思,你是要助皮罗阁行那大事了?”

乌蛮大祭司一面饮酒,一面传音道:“我只叫他们祭司祖宗,又关南诏王什么事?到时候若是南诏王怠慢,我一样要整他的难堪。”

望舒撇了撇嘴,又见皮罗阁看向这边,一时也是无言,只得朝他微微点了点头,不好多说什么。先前众人也曾仔细商议过,若是此番六诏相商,五诏诏主执迷不悟,皮罗阁便只能依张建的意思,行那杀兄弑叔的恶事,拼着万世名声不要,也要将六诏归于一体,成就南诏万世基业。

只是先前商量之时,众人都没有考虑道乌蛮大祭司这边,却原是打算借着灵均老道的名头,骗了五诏诏主齐聚南诏,再作打算。只是相比起乌蛮大祭司来,灵均老道虽是神通无量,却还没有那等足以压迫五诏诏主的大义所在,若是顶了他的名头,诸位诏主还有拒绝的余地,断不会太过冒险,此事成功概率,却是不高。

然而现在乌蛮大祭司出头,确实叫望舒和皮罗阁心中都是一惊。先前乌蛮大祭司的话说得十分绝对,却是叫诸位诏主都是无从拒绝。加上由他出面,邀请诏主,却是能叫各位诏主更加放心一些,毕竟作为巫教教长,乌蛮大祭司不帮助诸位诏主也就是了,却万万不能与南诏王联合一气,坑害众人。毕竟各家都有祖宗,乌蛮大祭司这般做,相当于就是背弃了五诏的先祖,却是与其信念相违背,实在是不妥的。

再看场中,诸位诏主一时也是坐回了自己的席位上,又是商议起祭祖之事,而将推举诏王之事故意抛在了脑后。只是六诏祭祖,就必然绕不开三清观所在的山脉,却是那山原是六诏气机所在,也使其祭祖的目的地,除了蒙巂诏主就在山脚下之外,其余几位诏主脸色都是有些不好看,却是在乌蛮大祭司的言语逼迫之下,一时答应了他,却是今年六月廿四,少不得要往那南诏一行了。

不过众人虽是有些忧虑,倒也没有表现出太大的不满。毕竟自古以来,六诏就是在南诏祭祖,乃是定数,不管怎么说,乌蛮大祭司总不会联合皮罗阁坑害他们才是。虽然理论上来说,乌蛮大祭司掌握了神权,可巫教的神权,也不是叫他能够为所欲为的。就从先祖来说,也是五诏诏主这边占据了绝对的优势,乌蛮大祭司再厉害,也不至于背弃五诏先祖,帮着皮罗阁暗算他们。

只是如今这等局势,着实不如前几年那般合适,却是十分微妙。若是诸位诏主前往南诏,多少心中还是有些忌惮,又是担心皮罗阁出手暗害,一时还是叫他们扯皮了许久,希望能够将祭祖的地点挪在南诏之外,也免得大家互相猜忌。

乌蛮大祭司一面喝酒,一面看着诸位诏主商量,面上古井无波,心中却是波澜壮阔。他先前出面,骤然提起祭祖之事,根本所愿,就是为了助皮罗阁做那等恶事,诛灭五诏诏主,为六诏一统铺平道路。诚然,乌蛮大祭司这般举动,已经是违背了他侍奉六诏先祖,守望六诏后人的承诺,可是打内心里,他却也对六诏归一抱有一丝希望。

凡人不懂得,乌蛮大祭司却是知晓,这天下之事,没有永恒不变的平衡。六诏成立之初,诏主们相互扶持,守望相助,六诏凝聚一处,对抗西南其余蛮族,争取李唐皇室青睐,在李唐和吐蕃之间左右逢源,叫各方都不敢轻视了他们。可是到得如今,六位诏主之间已是勾心斗角,又是世代累积了不少恩怨,断然无法化解,分崩离析之日,也是可以预见。

而一旦开战,六诏必然势微,叫李唐和吐蕃得了好处,甚至说不好,还会让周围的蛮族乘隙而入。乌蛮大祭司守望六诏,断然不能叫这等情况发生,故而必要的时候,却也要支持皮罗阁一把,叫他将已经离心的六诏重新聚合起来,重新形成一股叫各方忌惮的势力,才能使得六诏宗庙永存,传承不灭。

这等道理,也是乌蛮大祭司几次与灵均老道讨论之时,得出来的一点想法。灵均老道作为道门高人,又是洞悉因果,对于这等分分合合之事,看得却是比乌蛮大祭司要长远,又是几番分析,入情入理,叫乌蛮大祭司无从反驳。相比起万世香火,眼前的争执实在不足一提,对于乌蛮大祭司来说,只要能够保存六诏传承,莫说是算计五位诏主,就是六诏破灭,另立新国,只要国主还是乌蛮人,便是可以接受,无事不可做得。

他的这等心思,皮罗阁和望舒都不知晓,也只有灵均老道,能够揣摩一二。故而先前张建提出那等毒计之时,灵均老道才出面支持,却是已经算计到乌蛮大祭司能够审时度势,计算利弊,定然会帮助皮罗阁一统六诏。

只是这样一来,却也是乌蛮大祭司的确背叛了自己的誓言,虽是为了乌蛮人的存续,却也还是做出了舍弃。

此刻场中,众人扯皮已经接近了一个尾声。皮罗阁一时起身,朝着诸位诏主说道:“各位,祖制不可违。既然大毕摩开口,我等就该尊崇才是。六月廿四,我在南诏等待各位前来。届时我自会向唐王求来一封诏,加封六诏先祖,叫祖宗面上光荣。至于诏王之事,我等到时再议,也是不迟!”

说着话,皮罗阁直接抬腿,却是径直离开了大殿,留下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