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众人在乌蛮大祭司的安排之下,天还没亮就一同登上了垅玗图山,来到了唐王下诏御赐的大土主庙之中。也是诸位诏主平日里都是日理万机的,国务繁忙之际,谁也没有睡懒觉的习惯,饶是昨夜在南诏王宫之中睡得忐忑不安,今早上山之时还是精神十足,不见疲态。

其实历史之中,国君懒惰,不理国政的也不在少数。可西南六诏这边,因为南诏王皮罗阁实在是太励精图治,又是跟着灵均老道修道三年,日日早起成了习惯,却是给了其余几位诏主莫大的压力,使得他们也学着南诏王一般,早起处理政务,半夜才得安眠。所谓“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有了皮罗阁的压力,倒也真叫诸位诏主勤奋许多,六诏百姓虽是身处战火,日子倒也过得明白。

而大土主庙里,乌蛮大祭司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应用之物,安排下了诸多仪式礼节,除了好生服侍祖宗英灵,慎重对待唐王封赏之外,也有消耗众人精力,为皮罗阁晚上要做的事情做准备的意思。这一点,皮罗阁自己都不曾想到,却又是乌蛮大祭司执掌巫教,自有人手,平时在南诏王宫之内也颇有权势,许多事情不一定要通过皮罗阁首肯,他自己就能妥善安排。

无论如何,这祭祖的仪式在乌蛮大祭司的主持之下,从这一日清早,一直举行到了日落西山。巫教源起自乌蛮人的原始信仰,历经数百年传承,个中仪式之复杂,规矩之繁琐,比之灵均老道所在的道门,有过之而无不及。诸位诏主从上山开始,就被乌蛮大祭司领着,或是各处祭拜,或是长跪不起,或是高喧咒语,或是奉上祭品,一时间也是被支使得团团乱转,个个累得汗流浃背,就是体力最好的南诏王皮罗阁,都颇有些受不住的意思。

直到这一天,诸位诏主终于回想起,曾经一度被乌蛮大祭司所支配的恐怖,还有那长跪于先祖神像面前,腰酸背痛的屈辱。施浪诏主跪得双腿没了知觉,一时低声对旁边的浪穹诏主说道:“我想起来了,先前终止祭祖仪式,原不是针对那南诏王的。”

浪穹诏主已经满脸扭曲,似笑非笑地说道:“你才知道?南诏王不过是个幌子,真正叫我等远离祭祖仪式的,根本就是大毕摩的仪式啊!我小时候也见过父王他们祭祖,印象里没有这么繁复哩!”

两人声音虽小,却避不开以耳代眼的蒙巂诏主,就听他一时咳嗽了两声,亦是小声说道:“莫说你们,我做了这么多年诏主,一想起来祭祖这日,还是浑身发抖哩!”说着话,蒙巂诏主耳朵一动,随即脸色一变,小声呵斥道:“噤声,莫要再说!”

话音未落,三人就听见背后一阵破空风声,随即后脑便是一痛,却是被木棍重击了后脑。蒙巂诏主年纪大些,也不知是被打晕了还是怎么,只是低下头去,再不说话。那施浪诏主却是年轻气盛的,想自己堂堂诏主之尊,竟被人偷袭后脑,一时气急,转头去看,却见本应该跪在领头之处的乌蛮大祭司,手持拐杖,冷冷看着自己,见得他胆敢转头,大祭司又是一杖痛击他的面门,打得他一时低下头去。

心中嘀咕,施浪诏主悄悄抬眼观瞧,又见乌蛮大祭司好端端地跪在一开始领头之处,似乎从来不曾动过。再看周围众人,个个神色如常,似乎先前三位诏主挨打之事,从来不曾发生过一般。浪穹诏主心中一动,这才想起数年不曾遵守过的规矩,却是祭祖仪式之中,除非乌蛮大祭司允许,否则众人都不能随意发言。想来是乌蛮大祭司以无上神通,分出身来,监视着众人罢!

想到此处,施浪诏主心中一惊,顿时不敢再乱动分毫,只乖乖跪着,心念不起。

直到得这一日下午,乌蛮大祭司才宣告仪式结束,又是请出了唐王赐下的诏,着人朗声诵读之后,焚化在了大土主庙主神位,细奴逻王的面前,这才放了诸位诏主离去,自己则是带领着一众巫教毕摩,继续收整眼前的一片狼藉。

原本唐王的诏,乃是赐封给六诏的祖先,并不单是给予南诏先祖细奴逻的。众人齐聚此处举行仪式,只是应乌蛮大祭司的要求,避免打扰灵均老道和山中诸位妖王,又是感念唐王的恩德,才来这大土主庙之内进行。不过此刻的诸位诏主,已经再没有与皮罗阁争执的心思。却是从仪式开始至今,众人已经水米不曾打牙地忙了整整一天,莫说那蒙巂诏主年事已高,昏厥多次,险些直接成了祭祀的对象,就是几位年轻诏主,此刻也是眼冒金星,四肢无力,张嘴都觉得无力,自是再不曾寻了什么麻烦出来。

归根到底,六诏的祖宗总是一样的。那唐王的诏,原本就是锦上添花之物,焚化在细奴逻王面前,那便劳驾细奴逻王转交就是。而且现在众人做出了退步,待会儿与南诏王扯皮推举诏王的事情时,就会多有一份筹码,众人自然也是乐得这般。

诸位诏主祭祖,原本就是向先祖英灵,展现自己不忘根本之意,最是要诚心不过,众人也是知道这仪式过程之中,不能有片刻休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只是今日乌蛮大祭司增加了不少仪式,还是出乎诸位诏主预料,原本计划正午就能完成的仪式,生生拖到了日落西山。

到得此时,诸位诏主却是一改先前的心思,纷纷希望能够去皮罗阁新修好的松明楼上休息片刻,用些饭菜酒水才好。就连先前将话说得太过难听的施浪诏主,这下也是不住抬眼偷瞧皮罗阁,却是等着他安排众人进入松明楼一观。

皮罗阁自是知晓诸位诏主的心思,也是连忙着人引领着诸位诏主往松明楼方向走去。好在当初修建松明楼之时,距离大土主庙并不是太远,要不是担心祸及大土主庙,甚至还可以再近一些。众人在仆从的簇拥之下,没走多远,也就来到了这松明楼之外。

一见这松明楼,诸位诏主也是一时惊叹,完全抛开了先前的不快,此刻心中也只有“佩服”二字。却是这松明楼修建得的确如传闻中一般尽善尽美,又是展现了六诏最精妙的建筑和雕刻手段,无论是整体还是细节,都是无可挑剔。莫说是诸位诏主,就是唐王站在此处,只怕也要好生夸赞两句,却是此楼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见。

诸位诏主一面称赞,一面心中也是对皮罗阁愈发忌惮。修建这样一座纯松木高楼,不是单纯靠着耗费人工钱财就能办到,无论是木材的选取,还是建筑的工艺,无不展现了南诏王强横的实力,又是叫五诏诏主望尘莫及。特别是看到这松明楼虽是通体以松木建筑,个中一切门窗墙壁却都是如砖瓦堆砌一般厚实,其选用的百年松木,五诏诏主自忖不能集齐,一时也是百感交集。

皮罗阁可不管众人如何感想,自己心中却也是百味杂陈。按照他之前的算计,五诏诏主只要一脚踏进这松明楼,便等于是半个人走进了鬼门关,进去容易,出来却是万万不能。这事儿他已经绸缪考虑了许久,又是花费了不少心思,可真到了计划的最后一步,皮罗阁心中还是有些纠结犹豫,一时竟是起了退缩的心思。

一旁的老臣张建见南诏王神色有异,连忙上前两步,暗中握住了皮罗阁的手掌,狠狠用力,叫他清醒过来,口中用只有两人能够听到的声音说道:“诏主莫要心软!此处耽误片刻,六诏就要血流成河!”

皮罗阁心中一惊,顿时回过神来,也是知道张建的意思,却是自己若是叫五诏诏主看出丝毫端倪,只怕今日之事,难以善了,一旦计谋被识破,战火就将烧遍六诏土地。想到此处,皮罗阁也是心中一横,暗暗告诉自己,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自己便也没有了退路,一切纠结犹豫,都是自己做给自己看的,并无意思。

而此刻的五诏诏主,已经纷纷走入了松明楼内,看着六面木墙之上,雕刻着六诏风土人情,一时也是欣慰,却是这六角高楼的六面墙上,分别雕刻这蒙舍诏、蒙巂诏、邆赕诏、施浪诏、浪穹诏和越析诏的先祖传说和地方特色,雕工精美,活灵活现,叫他们看在眼里,喜在心头。

看样子,南诏王的确是存了退让求和的心思,却是这楼中的雕刻种种,已然是对五诏诏主莫大的尊重!

蒙巂诏主自是眼盲,却也在侍从的搀扶之下,走到雕刻着蒙巂诏的那一面木墙面前,一面听着侍从述说,一面伸手触摸墙壁,口中说道:“好好好!南诏王果然是有心了!你我六诏,始终是兄弟之邦,这松明楼,倒也是极好的见证了!只是南诏王,你这油漆用得也太重了一些,老头子这鼻子,都快被呛瞎了哩!”

皮罗阁闻言心中一颤,又是不敢怠慢,连忙上前,轻声说道:“族叔见谅。原是这松明楼工期太短,近日来又是阴雨绵绵,实在来不及祛除油漆味道。我已叫人在楼上起了松香檀木,待会儿我等上去,这油漆味,自是闻不见的。”

蒙巂诏主满意点头,却是皮罗阁的一声“族叔”,实在叫他心中一暖。想到当年那个半大小子的身影,如今却已经站在了诸位诏主的对面,蒙巂诏主心中也是颇有感慨,暗想若是皮罗阁真如今日这般谦卑,待会儿商议大事之时,自己就帮他说句话罢!

其余几位诏主也是个个满意,又是在皮罗阁的邀请之下,有说有笑,踏上松木台阶,一时走上了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