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皮罗阁下诏,将火把节定为全国性的节日以来,已经有了近二十年的光景。在这二十年中,乌蛮人将这个火把节已经发展得十分盛大,又是举国欢庆,热闹非凡。最初的时候,甚至还有李唐中原的达官显贵前来与民同乐,只是之后南诏与李唐爆发了战争,随后更是中原掀起了战火,便也甚少有汉人前来了。

这一次的火把节,乃是安史之乱平息之后,南诏百姓欢庆的第一个节日,其中既有火把节原本的意思,也有中原重归平定,南诏百姓与中原汉人的生意往来再度展开的欢喜之处。因着这些原因,这一次的节日显得格外隆重,凤伽异也想借着这次节日,提振百姓们的信心,冲淡先前近十年的战火再来的各种灾难和痛苦。

在火把节这个问题上,阁罗凤的态度则是表现得较为消极,却是他作为火烧松明楼的亲历者,真切知晓二十多年前的这一天,大土主庙面前的火光冲天和哀嚎遍野,内心深处不愿意将这等哀痛之事拿出来庆祝,故而一切事宜,便都交给了凤伽异去办,自己不多参与。

相反的,凤伽异却是记得那一日皮罗阁将自己抱在膝上,亲手为自己用凤仙花包手指甲的情景。对他来说,这火把节不单单是为着六诏归一,南诏立国,更有一份缅怀先祖,追昔过往的心思在其中,自然也就是十分上心,花费了不少精力,甚至硬着头皮去请望舒前来,一并观礼,将这节日尽量弄得盛大些。

凤伽异虽不是南诏国主,却也是位同副君的人物,一言既出,举国上下自然也是尊崇。加上这些年来,阁罗凤逐渐老迈,精力不济,更多地将凤伽异推到人前,与百姓们接触。南诏的百姓对这位年轻有为的青年君主也是十分推崇,自然是一呼百应,却是现下不止拓东城里,整个南诏上下都笼罩在了节日氛围之中。

狸看老百姓们看了高大笔直的树枝来,用各色事物和点心装饰,将其打扮得华丽非常,有了些许松明楼的意境,也是觉得十分欢喜,一路上都是咧着嘴在笑,又是恶作剧一般地,偷了不少挂在火把上的糕饼和果子,玩得不亦乐乎。

望舒对此表示十分无奈,却是百姓们挂在火把上的糕饼,不过是普通的米糕,没有丝毫味道,又是存放许久,狸偷来,不过是拿着把玩片刻,啃上两嘴也就丢掉,下次见了却又是手痒,着实叫他看着哭笑不得。

拓东城乃是当年南诏与李唐开战之后,凤伽异率军两度击败李唐大军夺来的土地,并不在原先六诏的范围之内,而是更靠近川蜀一些,离着三清观怕不是有个七八百里路,常人要想在四五日内赶到,还是有些艰难。

不过望舒和狸都是有神通法术在身的人物,虽是不曾腾云驾雾,这脚程也比寻常百姓要快上许多,虽是沿途玩耍耽搁,倒也准准在六月廿四这日清晨赶到了拓东城范围之内,不曾误了时间,自己还觉得十分轻松。

虽然太和城旁边的湖泊叫作洱海,拓东城旁边的湖泊叫做滇池,这一“海”一“池”之间,似乎有着很大的差距,实则那滇池比起洱海,不知要大了多少,却是一眼望不到边,水系延绵近百里,两人沿途来时,就已经见识过这滇池的广大之处。

望舒的心中不无感慨,却是几十年前,他们初到南诏的时候,南诏不过是六诏之中一个小部落而已,整个六诏也不过就是洱海附近的部落政权,势力有限。想不到几十年过去,在蒙氏三代人的努力下,如今的南诏国已经有了这么大的国土范围,最远之处已经逼近了吐蕃和李唐的边界,着实发展十分迅猛。

而且看眼前这一座拓东城,似乎蒙氏的开拓之意还不曾消弭,依旧寻着机会,要将南诏的版图继续扩大。拓东城以东,不属于南诏的部分,有些是西南当地蛮人的领土,有些却已经是李唐的川蜀一代,却是不知阁罗凤的心意,是要先朝那一边动作了。

望舒跟狸沿途赶来,倒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拓东城的全貌。望舒上一次来到拓东城时,乃是凤伽异初初修筑此城,城中挖出数百年前诸葛孔明留下石碑的时候。十年过去,这拓东城倒是显得愈发繁荣,比起洱海边的南诏国都太和城也相差不远,倒也衬得上凤伽异“上元皇帝”的称呼。

狸远远看着这拓东城,心中也是一时感慨,却是以他妖王的明锐感觉,感知到了这拓东城的人气息之浓厚,也是古滇国领土附近,千年郁积下来的各种气息还是十分惊人,加上如今凤伽异治理有方,倒是显出了几分昔日里的风采。

望舒见狸发愣,一时也是好笑,知道这狐狸与其他狐狸不同,却是久居深山,远离人世,自修炼有成以来,最远不过去过太和城,却是甚少与凡人来往,更别提与诸多传说中,那些幻化人形,勾搭凡人的狐仙相比了。

轻轻拍了拍狸的肩头,望舒一时开口道:“走罢,我们先进城去。待得上下转上一圈,再去凤伽异的王府之中歇息。”

狸点了点头,又是称赞道:“凤伽异果然不同凡响!我看这拓东城的气数,竟是要比太和城都浓烈许多,虽是现在还不能与国都相比,可往后的发展运道,只怕着实惊人!”

望舒拉着狸朝城里走,一面笑一面说道:“你这些年,倒也跟我师父学了些望气的本事,着实了得,竟是看得出这城的气势所在。凡人修建城池,都是要观山水之形,选择风水独到之处,虽是不能与修士望气相比,却也有其独到之处。大多数建城之处,都是有着浓烈气数支撑,十有八九都能流传久远,轻易不变。”

此时天色未亮,拓东城的城门还不曾开启,一众守城的军士兵丁却是没有看见两人一般,眼睁睁看着望舒和狸化作两道虚影,穿透城门而入,丝毫没有表示,却是狸已经在暗中运起了幻术,又是跟望舒一切溶入五行之中,寻常城门,自是难以抵挡。

望舒看着城门之内的宽阔街道,一时也是惊叹,又是轻声道:“相比起古滇国,南诏还是太弱小了一些,故而当年选择国都,也只能依托洱海而建,却是比不得此处古滇国旧址所在,诸葛孔明下南中的地界。若是南诏国都建立此处,只怕国运还要再得延绵!”

狸也看见了城中的各种气息,却是要比隔着城墙大门看得清楚,一时也是笑道:“你也别说乌蛮人不懂这些,却是他们在此修建新城,凤伽异以南诏副君身份坐镇,更加以‘皇帝’头衔,未尝不是想要将此立为副都,分润气数。我听委蛇大哥说过,乌蛮人其实也是古滇国后裔,只是千年过去,各族通婚,血脉斑杂了而已,倒也受得住古滇国覆灭之后留下的人气数。”

望舒闻言,微微一愣,却是他跟随灵均老道,经典籍,上古秘闻知晓不少,这地方传说,氏族变化却是比不上委蛇来的明白。毕竟当年古滇国还在的时候,委蛇就已经修炼出了灵智,西南这两千年的发展变迁,尽皆被他看在眼里,与其说他“知道”,不如说他“记得”,自是不会有错的。

只是狸道行稍稍浅薄些,望舒却是看得清楚分明,这拓东城气运浓烈,人鼎盛,却是莫名其妙笼罩着一股散不开的血色在气运之中。这一丝血色,或许是古滇国覆灭所留,或许是南诏血色气运所染,或许是这两千年间,战死此处无以数计的蛮人鲜血填充,无论如何,看上去总是更惊人些,不像太和城和蒙化城那般平和。

不过血色气运,从来都不是什么坏事。天地如炼,鲜血如油,只要把握妥当,知晓进退得失,血色气运笼罩之下的一切众生,便如烈火烹油一般,势不可挡,锐意无边。而这等血色,也只有凤伽异这样血气方刚,少年轻狂的国主才能镇压享用,若是换了阁罗凤那样气血衰竭的老者来,怕是受不住这等浓烈气数。

不过这些话,望舒并没有跟狸说起。狸如今虽是五百年的妖王,心智却还像个十五六的稚子孩童一般,单纯可人,不需要过早叫他了解这些蕴含有无数算计,无数权衡的气运之事。这也是当年灵均老道不传授气运法门给众人,直到近些年才开始指点教授的原因。

等再过一两百年,狸经历得多了,自然会更加懂得,变成凤鸾那样通晓人情世故,懂得趋利避害的人物;若是他自己争气些,像委蛇一样活个两三千年,便会看开一切,重归赤诚,心无所著,衣物挂碍了。不过那个时候,望舒肯定是看不见了,却是凡人证得长生,寿元极限也只有千载而已。

两人各怀心事,信步在城中大街上走着,看着熙熙攘攘开始出现的城中百姓,心中倒也没有太多阴霾,却是这等欣欣向荣的气象,令在其中的人,都是生不出阴暗懈怠念头来的,这也便是风水气数对人的影响。

正走着,望舒忽然停住了脚步,狸也是一时露出苦笑,却是听得前方一阵喧哗,随即就有不输给阁罗凤出巡仪仗规格的一对人马匆匆赶来,停在两人面前。一时间,就见一名纤瘦高挑,皮肤白皙不似乌蛮人的青年人从一匹黑马上翻身下来,在众人簇拥下走到两人面前道:“望舒道长,狸大仙!凤伽异恭候多时,有失远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