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离开三清观开始,众人都表现的有些沉默,只有嘉月不断再絮叨她到每一个地方的体会和感受,又是不断回忆这六十年来他与南诏几代百姓之间发生的种种过往。

不得不说,众人之中与百姓联系最紧密的,也就是负责传道的嘉月了。在这六十年里,她几乎踏遍了南诏的每一个角落,无论是城池还是村庄,繁华还是偏远,甚至某些偏远到南诏国主自己都不曾知晓的村寨,她也曾经去到落脚。

六十年里的每一个脚印,都变成了嘉月心里对南诏无法忘怀的深刻记忆,叫她时时回忆,诉说不已。然而虽是嘉月走的路远,见的人多,其余几人对这片土地的感情却也不弱于她。心中都是有些感慨,又是涌起一种“故土难离”的感觉。当日,大家也知道这感觉便是因果的纠缠,虽是不舍,却也不会刻意去回味。

其实以灵均老道和他三个徒弟的手段,借助西南的天数和道门的神通,在一定范围内打通一条直通中原某座仙山的虚空通道并不算困难。只不过是众人当年来时,是一步一步走着来的,如今离开,自然也要一步一步走着去。

而在路途的选择上,灵均老道偏向于走水路,说是叫众人亲近体会“水利万物而不争”的道理,将自己看作雨水甘霖一般,只为南诏百姓带来福泽,而不想着从这片土地上带走哪怕一丝的记忆。几个徒弟对灵均老道的说法嗤之以鼻,却也顺着他的意思,一众人从洱海水系开始,朝着滇池一带过去,沿途避开城镇和村庄,只选那些人烟稀少的小路去走。

南诏多山多水,却不像中原江南那般水运发达,层峦叠嶂的高山将水系分割成了细小的蛛网模样,有些地方甚至会出现断流,难以形成和发展水运,老百姓们靠着水边也不过是打渔活口而已,倒也是平和而自然。

彼时已是腊月,接近年关,因着西南之地地热上涌,众人倒不曾觉得十分寒冷,又见周围绿树依旧,碧水依然,不似中原那般漫天飘雪,天寒地冻,也是叫他们颇有些感慨,竟是已经记不清许多年前,曾见到的那千里冰封场景。

而沿途走来,众人也是真实不虚地看见了西南这些年来的变化。最早他们来的时候,南诏不过是六诏之中的一员而已,整个六诏的疆域也不过是在洱海水域附近,甚至比不上大一些的蛮人部落。经过这六十年的发展,南诏已经雄踞了整片西南领地,虽是不能与李唐吐蕃那样的大国相比,却也的确是一个地域辽阔的国都,其中无数村落部族,无数不同习惯和信仰的百姓,也在这六十年中逐渐融入了乌蛮人的族群中,又是叫乌蛮人壮大繁荣,本身也愈发沉淀深厚。

这一切的变化,与灵均老道和望舒他们的努力不无关系,南诏能有今日,也有着他们的一份功劳。看着这六十年间演变发展的一切,众人心中都是涌起一股自豪,又是为这片土地上发生的种种变化而感到由衷的欣慰,一时间成就感将离愁别绪冲淡了不少,倒也叫他们的心情开朗起来。

灵均老道的想法的确是不错的,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众人在南诏的山水之中行走,心中倒也是逐渐开朗起来,再不似先前那般沉闷和愁苦,彼此之间的对话也多了起来,再不是嘉月一人唱独角戏,倒是渐渐活络和热闹了。

望舒的年纪在众人之中是最小的一个,此番踏上回转中原的道路,倒是叫他心中对中原生出些陌生和隔阂。原本他来南诏之时,不过十五六岁,心智尚未成熟,记忆也不是十分明确。加上他在中原短短十五六年,大多数时候都是跟着灵均老道东奔西走,四处挂单论道,没有波澜壮阔,也不曾生出归属之感。有关中原的记忆,早被南诏这六十年的经历逐渐磨灭遗忘,这下却是叫他向灵均老道询问起中原的种种来。

灵均老道听得望舒发问,又见嘉月和大师兄也是看向自己,一时明白徒弟们的心思。刚好众人顺着两山之间的山涧,正走到一处小溪潺潺,青苔遍生的所在,灵均老道也就招呼大家在此歇脚,用些干粮泉水,自己则是说起了中原的情况。

在望舒等人期待的目光下,灵均老道轻咳一声,缓缓开口道:“当年你们前来南诏之时,年纪都还算小,如今倒还真有些许话语,为师要先与你们说得分明,免得到时候叫你们在中原吃了亏。”

说着话,灵均老道也坐直了身子,有些严肃道:“中原与南诏,都是在同一块大陆之上,虽有山川地理的不同,道理总归是一样的,你们有机会自会见到,为师不多细讲。只是中原神州之地,乃是道统发源之处,万古传承,凡千万年,不曾断绝。其中高人之多,大能之众,比起南诏,强上不是一丝半点。”

“在南诏你们遇上的修士数量有限,高人着实不多,其中最高一位,除却那神秘莫测的上主,也就是为师,许是教你们心中生出了对修士的轻慢心思,或有自大之处。为师今日与你们说得分明,就在中原大地上,为师这等修为,也不过是好寻常尔尔;你们这样的神通,更是多入牛毛一般,万万不可大意轻视,一举一动都要小心。”

“中原人讲究礼数,比之南诏更甚,三纲五常,君臣父子,皆如铁律一般,不可动摇。像你们在南诏与皇室亲近的举动,在中原是万万不能,更罔论如今李唐气数衰败,已经显露出亡国之像,若是你等插足其中,只怕也免不了受牵连而陨落,此为其一要紧之处。”

“其二,南诏的僧人或许尽皆平和,与你我道门也算往来得当,这在中原几乎是不可想象,也是断然不会发生的。佛门与我道家,为争夺中原正统,已经相持近千年,期间多有争执,也是着实厉害,你等需要小心,不能以慧明法师的慈悲推断别人,给自己惹来祸患。”

“其三,中原道统庞杂,出了佛道两家之外,还有诸多外道、邪道和魔道。外道修士,你们见得不少,其中颇有些平易近人之辈,也有不少性情古怪之徒。而邪道和魔道,在数千年的清缴之中,已经被正统压得喘不过气来,却也不曾彻底断绝,偶尔出世一个,都是惊天动地的大能。若是你们遇上,千万不要相拼,保全性命要紧,却是十分重要。”

“最后,也是最要紧的一点。即是在我中原道门之中,人人清虚淡泊,却也不是个个都能相处融洽。道理之争,比起天下之争来,更多残酷,也更多倾轧。你们已经见过那元香道姑的师傅,如霜道人,却不知道我道门之中,她也算是平和清净的,更有甚者,手段残酷之处,你等此刻只怕还不能想象。无论如何,在道门之中,都要多加着小心,莫要说错坐错。”

望舒等人一面吃着干粮,一面听着灵均老道训话,虽是与他们想象的有些不同,却也知道此刻灵均老道所说的一切都是十分要紧,也的确是中原与南诏不同,却是多了成千上万年的历史,个中人道发展,比起南诏来,却是要完善许多,也有诸多深层次的东西,此刻他们还未曾接触到。

早年间,灵均老道还未前来南诏之时,望舒他们就已经对着道门之中的倾轧和排挤多少有些体会,却是一切都记不住了,也忘不了师徒四人惶惶如丧家之犬,四处挂单,哪里都不能久留的时候。要知道,当时的灵均老道,比之现在的望舒等人都要强横许多,连他都被逼迫到那般样子,也足见某些力量的恐怖之处。

对于此,嘉月的理解就更为深刻些,却是她毕竟年纪比望舒大,又是女子之身,更为细腻敏感,也是晓得当时的难处,一时也有些叹气,对未来更多了几分迷茫。

灵均老道见嘉月的神情,一时也是叹道:“世人都说神仙好,修道之人总教他们羡慕。然而凡俗哪里知道,修士也不是圣人,总有自己的私心杂念。一旦争执起来,这些移山填海的修士,可比寻常凡俗要厉害许多。此番回转,固然有为师的考虑在其中,也的确有被迫的意思在其内。在为师解决一切问题之前,你们都要小心谨慎,宁可少说少做,也不要说错做错。”

几人点点头,一时间只觉得手中的干粮也没有了味道,不禁开始想象回转中原之后可能遇上的诸多困难和解决的法子。只是到得最后,他们竟是发现,若是没有灵均老道,没有陈老道,没有皇室的支持,他们想要做成一件事情,远没有想象之中的那般简单。

这种挫败的感觉,一时间弥漫在众人心头,却也叫他们发现了自己的不足。先前他们在南诏,的确是做成了不少事情,却也都是在不少人的帮助下才实现的。少了外界的帮助,就单靠着他们自己,似乎一切都要困难许多。

对于中原,大家都没有什么资源和人脉,一切都要从头开始,灵均老道也不再是至高至强之人,而是一名寻常修士,再不能时时刻刻,毫无破绽地庇护他们,帮助他们。这等落差,的确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和缓和,并非十分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