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修行,望舒倒是十分感兴趣,听闻得泰山掌教的修行之法,也是叫他十分好奇,便央求着灵均老道仔细说说。灵均老道见他这般样子,暗暗叹了口气,心道望舒虽是已经放下了那凤伽异之事,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人在天到自然面前的无力之感,开始对“力量”本身感兴趣,也是预料之中的转变。

清了清喉咙,灵均老道便也向众人解释道:“原始开天,女娲造人,圣人传下混元大罗道统,共计大道三千,外道八百。大道殊途同归,只是走得道路不同,修行方式也有差异。但是无论如何,寻常修士都是或炼气,或炼体,或炼丹,打磨自身,壮大元神,这一点上,大家都是一样的,没有太大的区别。”

“而随后的修行之路,就因着道统的不同,传承的各异,自身的选择,有了不同的路子可走。像是你我这般,乃是最为寻常的一支,以肉身为炉鼎,气血为薪柴,神魂为铜铁,意志为大锤,锤炼金丹元神,炼化体内筋节,以此求长生,养肉体,壮元神。丹道即成,自身不休,肉身成圣,便能证得仙道,白日飞升。”

“而出了丹道之外,便有崔道长那般的香火成神之道,初时与你我相同,证得教宗之后便开始沟通真实存在的神祈,自身与神祈贴近,相当于是踏着前人走过的道路前行,从自身修为、百姓供奉、民间传说和神祈的帮助之中,凝练自身一丝神性,最终羽化飞身,舍弃肉体,以一丝神性融入天地法理,重铸仙人之身,自然也是证道。”

“还有的,便如陈祖师最开始时那般,以炼气为手段,餐风饮露,摄食黄精茯苓等物,辟谷长生,孕育神魂。待得神魂洗脱后天血肉浊气,自性圆满,便或尸解,或兵解,亦是舍弃肉身,却不神溶天道,而是凭借意志,重塑仙人之躯,证得大道。”

“当然,陈祖师之后做出了不同的选择,不愿意舍弃自身的肉身存在,才有坐死关,修炼太一炼形之法,使肉身起死回生,返老还童。一旦功成,便是灵与肉合,肉身成圣,便是陈祖师这样的境界。”

“还有委蛇道友他们的妖族修行,也有各种法门。以委蛇道友和凤鸾道友为例,乃是取上古神兽一丝意境,融入自身,改变肉身形态,朝着神兽转变。待得其肉身元神,都与神兽一般无二,便能立地成圣,白日飞升,融入神兽族群,也是证道。”

嘉月一开始对这些修行之事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却是她心性并不追求法术神通,而是喜欢融入凡俗之中,与人沟通,便是最大的快乐。然而灵均老道讲述起这些法门来,的确也是她之前闻所未闻的,一时还是吸引了她的注意,仔细听了半晌,又是问道:“师父,你说我们修行的是丹道一门,这丹道却还有内丹外丹之分。内丹我自己已有体会,真实不虚;外丹之说,也是一般真实么?”

灵均老道闻言愣了愣,说道:“所谓外丹之法,便是烧铅炼汞,演化星云土物,教其融为一炉,精华俱出。待得丹成,吞服下去,便能改易肉身,壮大元神,证得大道。寻常炼丹之法,绝大多数道友都有涉猎,可这一枚仙丹就能使人成就的,出了虚无缥缈的传说,为师不曾亲眼见过,不好评价。”

说到这里,灵均老道顿了顿,继续道:“为师跟你们讲述这些修行法门,一方面是为了教你们晓得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一切法门,尽皆通向大道的道理;另一方面,为师却是要告诉你们,因着这修行之法的不同,道门内部也有诸多争执,千年积累,甚至有些已经演化为了仇怨。虽说不管怎么修行,能证道的最终都是少数;也不管怎么修行,证道之后都是一般无二的,可因着要维持自身‘正统’,而贬斥别家法门的事情,道门中也是不少,你们却要小心。”

望舒一时疑惑,道:“师父自己也说,三千大道,殊途同归,何必争一个什么正统?若是要争,也是靠事实说话,却是当今天下,成仙的只有陈祖师一位,说不得是陈祖师的太阴炼形法门获胜,最为正统,通天坦途了。”

灵均老道笑了笑,道:“殊途同归不假,却是诸多修行人,对自己所修行的法门,都有着绝对的信心。也只有此,才能在修行中一应道心坚定,外魔不生。而修士也不曾脱得七情六欲,还是有一个私心杂念,既然自信,就难免自负;一旦自负,口中再无些许遮拦,说不得就要结下仇怨。道门存续几千年,个中因果纠缠无数,祖祖辈辈留下来的各种偏见和误会,到得如今却也都是真实不虚的仇恨了。”

说着话,灵均老道忽然笑出声来,道:“说起来,此事你们也曾见过的。当日为师为那元香道姑破除护身禁闭之法,无意中引起如霜师姐与陈家兄弟的师父乾元子之间的争执,便是几百年前,桃源山洞天的法门外流,落入了罗浮山洞天手中,两家都有些嫌隙,却是稍稍一点就能叫他们剑拔弩张起来。说来好笑,亲身经历之后,便晓得时光流转,因果纠缠的厉害了。”

众人都是想起当日之事,一时也是纷纷点头,明白这岁月不单能够将仇恨冲淡洗刷,也能将其沉淀凝练。对于寿命远远长于凡俗的修士们来说,几百年的时间,完全不够他们忘却诸多矛盾,不够洗刷他们之间的仇恨,反而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当时的不满愈发积累,到的一个时候爆发出来,又要引动新的仇恨产生,绵绵不绝,生生不息,几千年下来,道门中只怕生死之仇都不少。

说到这里,灵均老道也是坦诚道:“莫说别人,就连为师自己,也是不能免俗。先前嘉月所问外丹之法,为师便着实不能认同,却是天地之间的力量,都是靠着自身领悟,苦苦修行而来。外丹所谓的金丹大道,却是有些投机取巧,寄希望于外物,为师不曾见人成功,也不相信其会成功。连为师都有不接受的法门,就更不用说别人了。”

看着众人若有所思,灵均老道也就微微一笑,一时又听得外面脚步声音,便见元武道士满脸疲惫地走了进来,道:“灵均道长,我师父叫我通知你,明日质询之会,从午时开始,请你和诸位道友准时抵达。我还要去其余前辈那里通禀,先告退了……”

元武说话又快又急,匆匆说完便是转身离开,却也是此番来的道人极多,他泰山虽是人才济济,有些有身份的高人还是需要元武这位首徒亲自通禀,才显得尊重,却是叫他着实有些忙不过来,匆匆来,匆匆去,疲惫不堪。

嘉月看灵均老道不说话,一时也是笑道:“师父,我看元武师兄,只怕是忙昏了头,说不得待会儿还要再来一趟。他只告诉我们时辰,却不告诉我们地点,也不说明具体安排,却是叫我等有些为难。”

灵均老道轻声道:“无妨,为师知道。设立在泰山蓬玄洞天内的质询,一般都是在子时或是午时,与先前我们见过的,轮回殿所在的广场之上进行。届时一众道友,都将齐聚在广场之上,自有泰山弟子引领落座,随后便是由崔道长请动泰山府君神像,十殿阎罗真形降临,借由神力判断是非对错。元武只要告诉为师时辰,为师自然就晓得该如何做了。”

望舒豁然开朗,又是生出新的疑惑道:“师父,这质询之事,放在正午十分也就是了。若是放在子时,岂不是昼夜颠倒,要叫大家都漏夜相聚了么?”

灵均老道点点头,道:“子午之时,乃是天地间阴阳相交之际。这两个时辰,一个是阳尽阴生,一个是阴尽阳生,阴阳混浊,天地间最是混沌一片的时候,才好打破阳世和阴曹之间的间隔,引动一众阴司鬼神神力降临,借助这等神力,决断对错。”

说到这里,灵均老道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一时感慨道:“明日之会,定在午时,看来陈祖师已经有了论断,为师不过是去走个过场,说明事情真相而已。若是定在子时,却是要叫那广场之上阴气森森,十殿阎罗镇守四周,鬼气弥漫,几乎要显化出肉身来。而子时之会,泰山府君的力量也是在阳世间最强大的时候,一切子时接受质询之人,都要在泰山府君面前被阴气侵蚀肉身,占据精神,非是言语质询,而是近乎刑讯。纵是为师这等修为,想到那等场景,也是心底发凉,无罪也畏惧三分,有罪更是难逃魂归地府的结局。”

嘉月听灵均老道形容子时质询的场景,一时间只觉得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却是以她如今这般修为,依旧难敌阴曹法理的威力,单纯想象场景,就叫她心生无穷畏惧,一时瑟瑟发抖道:“师父,你怎么这么清楚?难不成你还参与过这子时的质询之会么?”

灵均老道微微点头,眼神飘忽到:“摸约八九十年之前,为师曾以新晋教宗的身份,参加过一次子时的泰山之会,因着你们年幼,不曾携你们同行,故而你们不知。想起当日场景,为师至今心有余悸,自觉凄凄……唉……”

望舒听着也是浑身发冷,小声问道:“那当时接受质询之人是谁?”

灵均老道一时看向西南,沉默良久,才轻声叹道:“熊道长……”

一时间,众人尽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