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满月和风宜夜行(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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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足饭饱,看着藤原兼通已经和锅底一样黑的脸色,芦屋道满满意得嘿嘿直笑,又是不住伸出黢黑无比的指甲剔牙,坐姿也很不端正,打着饱嗝说道:“兼通大人,多谢款待啦!天色已晚,明月已经照亮了贺茂川的水面;我要领着望舒仙人,去见识这平安京中,凡人看不见的胜景了!就此告辞啦!”
望舒倒是不像道满那般无礼,还是着实感谢藤原兼通的招待,又是好生与他告辞,还说了些宽心的话给他听听,教他放开心胸,多关心自身,少嫉妒兼家。做完了这些,望舒这才跟着道满,两人一前一后,身影从兼通的宅院之中消弭,直接离开。
藤原兼通看着两位离去,心中这才放松些许,又是想起来什么,连忙喊道:“道满大人,别忘了你与我的约定哩!”
夜风中,传来芦屋道满的声音道:“高天原的神明作证,我忘不了!你若有事找我,可在刮西风的夜里,将百余枚写有我名字的木牌抛入风中,大呼我的名号,我自会在三五日之内现身相见!”
道满的声音逐渐消散,藤原兼通也就放下心来,看着面前的杯盘狼藉,一时苦笑,又是不由自主想起了望舒最后劝他的几句话语,一时若有所思,片刻之后却又神情再度扭曲,又自开始低吟兼家的名字。
烛火中,藤原兼通的影子又开始扭曲出现变化。
整个平安京,作为扶桑大和的都城,其浩大与繁盛之处的确是不同凡响。可是这一入夜,整个城里的街道上就再也没有什么行人在行走,只有偶尔一顶轿子或是一辆牛车飞快跑过,仆人手持着火把照亮道路,也没有谁多看走在路上的芦屋道满和望舒两人一眼,却是当两人不存在一般,叫望舒走在此间,只觉得莫名的冷清。
疑惑之下,望舒忍不住对芦屋道满问道:“道满大人,这平安京中,有宵禁么?”
芦屋道满正领着望舒朝某个方向走去,听闻得望舒这般问话,也是随意答道:“宵禁?你是说那种到了夜里,就不许人出门的规矩?没有……完全没有,整个平安京里,随便你什么时候,只要愿意,都可以在大路之上行走。若是夜里不许人出门,这京城只怕三五年就要荒废下来了……你不见那些赶路的大人,都要去找自己相好的哩!”
望舒闻言脸红,暗道这扶桑风俗,怎的比南诏某些走婚的民族还要开放?而且看那些轿子和牛车,赶路的那几位大人似乎都是颇有些身份的,不像是寻常百姓。要是放在中原,这样的人物在私生活上都还是比较检点,就算是有什么不在明媒正娶之内的相好,也不该像平安京这般明目张胆,看道满的态度,似乎此事乃是人人皆知的。
却是望舒初来乍到,还不晓得,平安一朝的男女之间,的确是存在着某种类似南诏某些民族走婚一样的习惯,被称之为“访妻”的,寻常女子与男子并不住在一处,暮合而朝离,只要男方的财力和身体情况撑得住,要“访”多少名“妻子”其实是没有道德礼法约束的。
不过就算是有这种风俗,这平安京的夜晚也是显得着实有些冷清,芦屋道满也晓得望舒问宵禁的意思,便也解释道:“平安京中,妖鬼之事频发,寻常普通百姓,夜里是不敢出来的。你所见的几位大人,身上多半是有灵验的经或是阴阳师的符咒保护,其中也有不少是出自我道满之手。没有经符咒保护,要是夜里出门遇上了百鬼夜行,就是必死无疑了。”
望舒听得吃惊,暗道着平安京乃是一国都城,皇权所在,又有所谓的诸多神祈庇护,更有天皇那样的大神子孙坐镇,怎么可能会允许道满口中所谓的“百鬼夜行”这种情况发生?
按照望舒先前的观察,着平安京因为周围阵法镇压,的确是在气数上有些不顺,寻常很容易出现些许怪事,却也不至于明目张胆到妖鬼在大街上行走而没有人能够将其镇压,搞得一城百姓人心惶惶的同时,这样对于整个平安京的气数,也是很不利的。
芦屋道满知道望舒的想法,却也没有过多的解释,只是领着他在诸多大路小路之间穿插行走,好半天也不曾有一个目的地。望舒正在好奇之中,忽然也是灵光一闪,想起先前芦屋道满所说,安倍晴明掌握的规避邪祟之法,眼下两人走过的道路,似乎正是按照着河图洛之中的某种规律,在一个既定的目的地周围兜圈子,以此来避开某种东西。
心中疑惑,望舒一时间也是朝着周遭看去。因着挨家挨户,甚少有点着油灯蜡烛的,两人周边的一切,尽皆是笼罩在夜色之中。不过因着今日乃是满月之夜,两人从藤原兼通那里出来的时候月亮便已经升起,借助着皎洁的月光,望舒倒也能将周围看得十分清楚,又是在月光之下,似乎有某种肉眼并不可见,但又是真实存在的东西,在大街小巷之中游走移动,一时间叫望舒也是起了好奇之心。
凡人看不见的东西,某些是处于隐身状态之下,某些是处于与凡人不同的维度之上,某些则是隐秘在更深层次的虚空之中。对于望舒来说,这些情况都不是问题,却是只要他运转法门,凝神于双眼之上,他那一双仙人之躯的眼睛,就足够叫他看见大多数东西。这等法门,乃是修士入门的必修功课,否则连非人之物都看不见,修行过程之中遇上的麻烦就会很多。
一时间凝聚了眼光,朝着四下看去,望舒一时间也是生生吓了一跳,却是在他们的周围,在此时的夜色之中,在整个平安京的每一条道路上,都充斥着一种莫名其妙,不断扭曲,似是气体,似是实质,似是阴魂,似是情绪,却又什么都不是的东西。却见这些东西不断翻滚着,扭曲着,变幻着自己的形态,以一种超出人类想象的方法,在不同的人眼中,呈现出不同的样貌来。
原本这种低级弱小的气息,对于望舒来说实在是算不得什么,就是他们全部聚集为一个整体,也不是望舒一刀的对手。只是这些东西存在的形态,以及他们在凡人眼中呈现自己不同外貌的方式,与上主那一张蕴含一切而又一无所有的脸,实在是太过相似,貌似是同样一种存在,却是叫望舒心中不断打鼓,想到那上主来路不明,难不成会是从着扶桑跑出去的某种东西?
可是转念一想,望舒又觉得事情似乎并不是这么简单。他现在所看见的这些东西,乃是在整个平安京内吞噬各种各样的气息,一切的生人呼吸和思想波动,甚至是日光月光,夜里的微风露水,都是它们的吃食,却是其本身实在是太过弱小,身边路过一个凡人都能将其冲散,与上主那种一眼就能看死祖师的大能者相比起来,似乎是天上地下,云泥之别,差距太大。
芦屋道满只看见望舒眼中神光一闪,随即整个人便愣在了原地,便知道他看见了周围的东西,一时间也是感慨道:“不愧是唐国来的仙人,果然是掌握着看见这些东西的办法……你能看得见这些东西,便也是于我辈一般,能够与这一片天地自然沟通了……怎么样,这些小东西,在唐国也有么?”
望舒被芦屋道满的话语一时惊醒,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一时苦笑着回答道:“我之前并不曾见过与这些一摸一样的,却也见识过一位类似于这些的。只是我所见过的那一位,一个眼神就能叫我灰飞烟灭,与面前这些……精灵,比起来,似乎是有着很大的差距……”
芦屋道满闻言一震,却是望舒的厉害,道满虽然没有完整地感受到,却也多少晓得一些,若是望舒在那位面前都会被一眼看死,那道满简直是走到那一位面前的资格都没有,却是叫他心中多少有些惊惧。要不是晓得唐国来的仙人不会撒谎,道满只怕会以为望舒现在实在吹牛。
一时间,道满也是摇了摇头,说道:“这些东西,是早于天之御中主神就存在于扶桑的精灵,可以说是一切神明的本体和起源,在感应到人类的愿力之后,便会逐渐凝聚自身的神性,历经漫长岁月,成为八百万神祈之中的一员。你要说唐国有类似这样的大能者,估计于这些东西并不一样,却是要凝聚那么恐怖的力量,怕不是需要天底下所有的人类,从世界开辟那一日就祈祷至今,才能叫这种最原始,最根本也最弱小的精灵,成长为那么恐怖的神明……”
望舒听得道满对这些东西十分了解,便也问道:“扶桑的神明,都是由这些东西变成的?”
道满迟疑着点了点头,说道:“可以这么理解,不过……这么说吧,唐国的神明,可以由凡人修行而成;而扶桑的神明,则都是代代相传,最早可以追溯到扶桑诞生之前,天地一片虚无的时候。也就是说,我们的神明,根源上都是从虚无中演化出来的,于这种最根本的精灵接近,当然,本质上,还是有些不同……”
望舒大概了解了道满的意思,便也点了点头,暗道照这么说,上主应该不是从扶桑跑出去的,却是扶桑归根到底,也不过是徐福在汪洋上定下来的一片气息演化,按照上主的神通,只怕徐福本人站在他面前也讨不了好去,人世之间,却是断没有造物强过造物主的道理。
说话间,芦屋道满就已经领着望舒,经过数次徘徊,来到了朱雀大街之上,却是一时轻声开口,道:“望舒仙人,且请侧耳倾听,我现在要为你展现的,便是这平安京中,最为神奇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