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乘夫人笑着对望舒和道满说道:“此地便是我族所居之处,因为族中渡过第一次劫数,幻化人形的族人还不多,故而只有小小一个村子,还请两位不要嫌弃。”

望舒一面点头,一面真心说道:“看此处屋舍,说不得也有十几位得到人形的狐族,叫我叹为观止,着实佩服。”

他这句话说出来,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吹捧,而是真实不虚的惊叹,却是远的不说,就说南诏之地,也不过只有委蛇、凤鸾和狸三位渡过五百年劫数的妖王,其中凤鸾的修为大概与千乘夫人差不多,都是准备着面对千年头上第二次劫数的,只有委蛇的修为较为高明,却也尚不曾渡过三千年浩劫。

扶桑的土地面积,比起南诏来只小不大,却是单单狐族一个分支,就有十几位五百年以上修为的妖族高人,甚至整个狐族,还有修为超过三千年的九尾天狐坐镇,其势力之大,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不得不由衷佩服,也的确展现了扶桑作为妖族乐土的优势。

千乘夫人显得十分谦虚,说道:“这是扶桑大神庇佑的结果,我等妖族,都是得了莫大好处,才有今日这般气象。中原之地,博大精深,妖族势力衰弱,乃是三千年前封神之战的结果;可要说高人,整个扶桑算上众神,也抵不过中原教派,作为中原迁徙来的妖族,我的心里是十分清楚呢。”

望舒微微点头,晓得千乘夫人所说不错,只是自己不好再说什么,否则就有以退为进,炫耀自身的嫌疑了。

芦屋道满一路看来,这会儿也是开口道:“我看夫人一族,虽然能够幻化人形的族人不多,可是这村庄之外,粮田数百亩,果林不计其数,沿途所见的野物,似乎也是你们自行蓄养的,可谓是着实丰富,比起人间的一位大名贵族,也不差点滴了。”

千乘夫人掩口笑笑,十分受用芦屋道满说得这番真相,但还是维持着一种谦逊的态度,轻声道:“这是因为我族修行者并不算多,所需要的生存物质就相应减少,一众不曾修行的族人,偶尔也会帮忙照顾粮田,换取冬日里的食物。看上去是乐园一般,其实根本是受限于族人的智慧不足,心思单纯,不计得失,才有这般景象,叫两位大人见笑了……”

望舒听着道满与千乘夫人对话,也是微微点头,知道这等场景,的确是只有妖族国都才会出现,要是放在寻常的人世间,因着人类智慧发达,多少会有私心,就要衍生明争暗斗,像这样的理想国度,除了三皇五帝治世之时,还没有真正出现过。不过也正是因为智慧丰富,心思众多,人类才从一众造物之中脱颖而出,成为万物之灵,掌握天地大势,却是一得一失,很不好说清的。

千乘夫人自己是从中原迁徙过来的,来到扶桑之时已经很有些灵智,跟当年没有渡劫的狸差不多,却是对中原的一应思想很有些体会,看着望舒脸上复杂的神情,多少也能理解他心中所思所想,便也轻声说道:“先秦之时,诸子百家争鸣,人道思想勃发,其中某几位圣人,所描述的理想社会,原本就很难在人道中推行。不过在我妖族之中,只要稍稍协调磨合,这些思想倒也很有益处,帮助极多,我等如今有这样的生活,也着实感念中原先贤圣人的指点。”

说话间,三人便来到了村落中的一处大屋所在,就见这大屋门口已经有几只黑狐人立等候,显然也是开了灵智但尚不曾渡劫的妖族,应该是千乘夫人的下属或是家奴一类,却是妖族再怎么发展,也不可能彻底脱离阶级,像是千乘夫人这样的强者,还是享受着某些特权的。

一见得三人过来,便有一只老狐微微上前两步,躬身行礼,口中说道:“夫人,一切已经准备妥当,不知两位客人,是先入宴还是先休息?”

望舒看看芦屋道满,见他兴致极高,不显得疲惫之态,也是想着白日里两人静坐等候,已经养好了精神,此刻人家备好了宴席,也不好辜负了,便开口道:“我等都有些修为在身,也不觉得昼夜颠倒疲惫,若是夫人有空,我们便觍颜混一顿吃喝吧!”

千乘夫人对于两位客人这么赏脸,自然也是欢喜非常,这一路走来,她也发现无论是唐国来的仙人望舒,还是名声十分不好的芦屋道满,似乎都是比较容易相处的人物,比起寻常扶桑那些稍微有点世俗身份的贵族,那种拿捏腔调,惺惺作态的样子,不知道要好了多少,也是叫她与两人之间亲厚了不少,已经建立起了最基本的好感。

而一众狐族准备下的宴会,其实本身也是十分简单,始终扶桑国情在此,许多东西想拿也拿不出来,菜色比不上中原一旦,但是胜在构思精巧,手艺高超,又是一众狐狸都是吃肉的,不想藤原兼通大人那般摆出来纯素,又不像大江山的妖鬼之宴那般狂野,倒是叫望舒很有一种回家的感觉,似乎又吃上了自己家乡的味道。

千乘夫人对中原和扶桑的情况都有了解,也是举杯遥祝,同时说道:“我等所在之处,一应物事都有不足,望舒仙人见多识广,还请不要嘲笑我们这些山野之民才是。”

望舒满意吃喝,并无这等意思,一时连忙说道:“夫人准备周详,叫我大开眼界,这等物事,寻常我也甚少见到哩!”

芦屋道满则是在一旁,轻声问望舒道:“我听那位夫人的意思,难不成唐国的宴席,还有比这丰富的?”却是以芦屋道满的经验,面前这一餐实在已经是尽善尽美,就是放在寻常的贵族大臣家里,解除他们的茹素令他们也做不出来这样的美食,足见狐族底蕴,却是千乘夫人还这般谦虚得情真意切,叫他难以理解。

望舒笑了笑,说道:“不过是中原大地物产多些,品种全些,要论心思,绝大多数人都是比不上千乘夫人的心意的。先贤圣人有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只是饮食一道,始终是人际之中的一环,见了夫人的心意,我已经是惊喜非常,哪里还敢有丝毫不满。”

芦屋道满连连点头,晓得望舒的意思已经表达清晰,却是饮食也是道的一种,却不能因此而追求极致繁杂,对于平民百姓来说,一顿饱饭就是幸福,这种满足之中,本身就有“道”的蕴含和表达,却是某些贵族,追求奢侈精细,失去了品味食物的本心和目的,将其变成了一种仪式甚至是一种信仰,已经偏离了根本,自然是不能与千乘夫人的心意相提并论的。

千乘夫人听着望舒说得真切,一时心中也是欢喜,正欲举杯再敬,敬自己故国来的友人,就听得大厅外传来爪子落地的声音,随即就有一只狐狸跑进来说道:“打搅夫人!阴康大人回来了!”

此言一出,千乘夫人和望舒都是骤然起身,相视一眼,随即就听千乘夫人说道:“快些请阴康大人过来,就说望舒仙人已经驾临,正在等候!”

那狐狸连忙跑了出去,不多时就见一名身着黑色狩衣,身量高大瘦削,面目柔和美好的男子快步进来,不及与千乘夫人说上一句,一眼就是看向望舒所在。随即望舒也是身形一个模糊,直接出现在这男子面前,彼此打量着,一时情不自禁喊道:“阴康大哥!”

接近三百年不曾相见,望舒与阴康都是有着满肚子的话要对彼此述说;可是真见面了,这等话语又是一时齐齐涌上心头,堵在口舌之间,不分先后彼此,反而叫他俩都是说不出话来,只是默默相识,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千乘夫人与阴康是十分相熟的,自是晓得他之前与望舒之间的往来,只是作为旁观者,她还是不能明白阴康与望舒之间的情感,却是对于阴康来说,望舒不单单是一个小弟弟,更是他与南诏之间的联系,与委蛇凤鸾他们之间的纽带,在望舒一个人的身上,就是寄托了太多的东西。

而望舒看阴康,自然也是如此,却是这么多年的牵挂,这下子总算是得了一个结果,萦绕在他心头近三百年的情感,这会子就像是一时得到满足,烟消云散了一般,叫他又是激动,又是感怀,又是轻松,又是难过。三百年间,一切种种,在这一瞬之间,在望舒的心头闪过,令他张口结舌,不知先说什么才好,又是情真意切之处,不足为外人道也。

芦屋道满自是不好说话,又听千乘夫人一时上前,轻声说道:“你们两个,就要在这里站着不动么?快些入座,有什么话,如今有的是时间慢慢说!”

望舒和阴康都是点头,一时激动万分,又是两人一同落座,也顾不得管一旁的道满。而芦屋道满对此并不觉得不妥,反而是很有兴趣地看着两人,仔细品味着这等在凡人身上永远感受不到的情感,深深沉醉于三百年的彼此牵挂情绪之中,一时间竟是对望舒和阴康的心灵有些共鸣,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感动之中,就像是喝醉了酒一般,道满现在却是醉在人心里了。

稍稍理顺了思路,望舒一时急忙开口道:“阴康大哥,这三百年来,你还好么?”

阴康笑着点头,又是看向望舒,说道:“我很好。这三百年,看来你也有了不小的进步,一切,都还顺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