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者与死者之间的距离,往近了说不过是有没有那一口活气;可要是往远了说,两者完全是处于两个不同的世界之中,彼此以为的常识,放在对方的角度来看便是异状,又是活人不能去死一死理解死人的世界,阴魂在失去肉身之后也与活人的世界彻底没有了瓜葛,其中诸多古怪之处,纵是望舒这样的大能修士也不能彻底明白,遇上这种事情,更多地只能凭着猜测来举动。

因着考虑到藤原京流传着徐福古坟的传说,自己先前所看见的一切诡异场景只怕也都与徐福有关,望舒见到几名不是活人,不是阴魂,更像是记忆投影一样的宫女,便也试着用汉话与她们沟通,却是想要借此窥视她们是否的确与徐福有些关联,一时见得对方神情变化,心中便也有了计较。

几名苍白的宫女之中听闻得望舒开口,脸上的神情也是一时发生变化,随即众人便如水中的倒影一般,周身开始**漾起层层涟漪,最终涟漪归结一处,几名宫女也变得只剩下一名,却是出现的这一位,无论是神色还是体态,都要比之前几人看上去鲜活许多,有了几分“人”的意思,而不是先前那般非人之感浓郁。

芦屋道满目瞪口呆地看着七八个人变成一个,又见那人逐渐稳定了身形之后,一时看向望舒,眼神灵动,朱唇轻启,开口说道:“你是中原人?”

望舒看着面前这个变得“真实”了许多的宫女,一时间也是确定了自己之前的猜测,却是以芦屋道满的见识,并不晓得阴阳术之外的诸多中原法术;而望舒修行多年,又是与上主有些往来,对于这种类似于“投影”一般的存在,最是敏感,也十分熟悉,一时见对方变得真实鲜活,便晓得这是诸多记忆留下的痕迹归于一体的结果,便也开口道:“我乃是中原道门修士,渡海而来,寻找千余年前,来到此处的徐福仙师下落。”

那宫女听见“徐福”二字,一时周身又**漾起来,显得情绪很是激动,好半天才平息,一时回道:“徐福……一千年了,终于又有人提起了这个名字……”

望舒听得宫女果然晓得徐福,心中一喜,却是一时见对方的神情变得狰狞,随即口唇之间都有蓝色的火焰冒出,一时吓得他不仅后退一步,却是前一刻还是记忆投影一般存在的女子,此刻竟像是妖鬼一般开始了“生成”,叫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又是不知道如何是好。

芦屋道满对于投影一类的法门丝毫不了解,可是要变成妖鬼的女子却是见得多了,一时见到这宫女身上的变化,道满连片刻的疑惑都不曾有,直接从头上一把拔下发簪来,尖头指着对方,就见那宫女骤然尖叫一声,随即化作一道烟雾,稀薄朝着后面的大殿飘去,转瞬便不见了身影。

望舒见道满手中拿着的,正是自己先前赠与他的那一枚桃木簪子,一时间也是露出苦笑,说道:“我原以为她只是一团记忆的痕迹,没想到竟真的是一只阴魂……”

桃木克制鬼神的说法,无论是在中原还是扶桑,都有流传,却是扶桑神话之中,伊耶那岐神从黄泉死者之国逃出,伊耶那美神率领一众阴兵追赶,大神正是用桃子打向阴兵,才将对方击退,却是道满在看见对方形态变化,望舒骤然后退一步的情况下,直接将其当作了恶鬼一流,想也不想就抽出桃木簪子,以此退敌。

听闻得望舒开口,芦屋道满的脸上不见丝毫得意,反而是很有些疑惑地说道:“我原以为她是一只阴鬼的,这下看来却不是……那女子所畏惧的,并不是‘桃木’本身,而是这支桃木簪子的来处……”

望舒知道芦屋道满对于人心把握过人,少了血肉之躯的阻拦,阴魂冤鬼一类在他面前更是藏不住任何东西,一时听得他这么说,也是着实疑惑起来道:“她怕西王母?”

芦屋道满郑重点头,说道:“刚才那女子,见到我这簪子,似乎是触动了什么记忆一般,才表现出畏惧的神情,并不像寻常的阴魂,本能害怕桃木……”

望舒听着芦屋道满欲言又止的话语,一时间也是陷入了沉思,随即便是说道:“道满大人,你在此处等我,我去那女子消失的大殿看看。”

芦屋道满摇头,一面将头发重新挽好簪住,一面说道:“此地非同寻常,你我最好不要分开行动。无形之物,最擅长伪装欺骗,一旦你我分开,很容易被钻了空子。”

望舒闻言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暗道果然要论实战经验,芦屋道满还是要比自己丰富许多,却是在扶桑之地,无形之物能够幻化万千,以之前的遭遇来看,若是某些东西伪装成道满的样子接近自己,自己可不一定能够马上分辨出来。他原是想着那大殿之中只怕还有危险,若此处真与须附有关,修士之间的斗法,道满一个阴阳师只怕是难以招架;不过听得道满所言有理,望舒也是一时点头,说道:“既然如此,还请道满大人多加小心!”

芦屋道满笑笑,说道:“望舒仙人放心,我的修为或许比不上你,却也是受到大神庇护的阴阳道之人,自保还是不难,不会拖你后腿的。”

望舒看着道满,暗叹此人也真是值得托付,便也不再多说,与他一并朝前走去,进入了先前因着年久失修,两人未曾进入的那座大殿之中。

藤原京迁都之时,城中一切能够搬走的事物都被搬走,面前这一座大殿,虽然看起来其实恢宏,三百年前或许还是朝臣议事之处,可是到得现在,已经是空旷寂寥,一无所有,怕不是有几百年没有打开过,望舒一把推开屋门,就听得一阵令人牙酸的响动,随即灰尘扬起,每一步落下,都能踩出一个明显的脚印来。

先前逃来此处的那名女子,此刻已经彻底不见了踪影,却是以望舒和芦屋道满的眼力,断不可能叫这等鬼物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消失,两人着实在这大殿之中寻找了一番,也是没有任何收获,一时面面相觑,很是有些疑惑。

在凡人的眼里,阴魂冤鬼一类,变化万千,可以随意消失和出现;可是在有一定修为的人眼中,这种随时消失显然是不成立的,却是就算化作无形之物,也该有气息存留,鬼物又不是大能者,自不能虚空挪移消失。

找了片刻,望舒一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把拉住芦屋道满,两人朝着屋外走去。站在门口,还不等芦屋道满出言相询,就见望舒一时双臂张开,缓缓上抬,随即就见整座大殿一时间摇晃不休,从地砖开始,一寸一寸离开了结实的土地,悬浮在半空之中。

对于修行阴阳道的芦屋道满来说,这等撼动整座房屋的法术着实有些惊人,却是阴阳道之中,并没有这等纯粹的力量法门。而对望舒来说,这等举动其实很是简单,传闻中仙人移山填海,可不是单纯一句空话,到得望舒的层次,已经能够做到这一步了。

整座大殿一时离开地面,三百年来不断腐朽的木质便在一时之间难以继续支撑,大殿一时发出恐怖的破裂声响,望舒却是丝毫不为所动,只是伸手一指,便有巨力从虚空中生成,狠狠撞在整座建筑之上,教其一时间化作寸寸碎裂,化作木屑种种,随即又是一阵狂风,扫清了两人面前的视野。

相处数日以来,芦屋道满都不曾见识过望舒真正的实力,这下看到这般纯粹恐怖的力量,一时也是叫他后背有些发凉,却见望舒转头看了自己一眼,笑着说道:“好了,道满大人,随我上前一观吧!此间诡异之处,应该就在地面之下了。”

芦屋道满怔怔点头,与望舒一时上前,站在被清扫出来的,原本大殿的地基之上,就见巨石奠定的地基之上,隐约有着诸多细小的纹路雕刻纠缠,一时蹲身去看,就见这些纹路都是细小的字,彼此串联一处,隐约形成了某种图像。

望舒见得这般,一时点头,暗道果然,却是此刻出现在面前的细小雕刻,与当年在南诏女娲陵中所见的那些符颇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上古年间便已经失传的手法,自不可能是扶桑本土的建筑者所雕刻,而应该是来自自己一直苦苦追寻的徐福仙师。

不等两人再仔细研究这些符咒语,一时露出地面之后,这一片符咒语便在月光的照射之下开始弥漫起淡淡的光华。拉着道满后退了两步,望舒却是一时发现此刻后退已经没有了什么意义,却是露出地面的这一部分符开始发光之后,更多还埋在低下的符也开始跟着闪烁起来,不过短短片刻,整个藤原京的地面上都是渗出了清淡的光芒,连成一片,连着城内的三座山丘都被覆盖在内,一直弥漫到城外一里处才算了结。

芦屋道满看着脚下法官的咒,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低声道:“这种东西,应该不是修建藤原京之时就存在的……在皇城之下雕刻咒,可是诅咒皇室的谋逆大罪哩!”

望舒看着越来越清楚的诸多咒,一时叹道:“这自然不是三百年前留下的咒语……这些咒,只怕是千年之前,就已经深埋在此地深处,一直在朝着外面渗透……若不是我今日叫一部分重现人间,引动了大阵,只怕再有个一两百年,这些咒也就能够自行渗透到藤原京的地面之上……道满大人,看样子,我们很快就要见到徐福仙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