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众人不知道吃了多少肉,喝了多少酒,说了多少话。望舒只记得,自己在作为古神的成千上万年中,说得话似乎都没有这一晚来得要多。

也不是委蛇的烤肉有多美味,也不是阴康的酒有多醉人。作为一名行走于人世间的古神,望舒在不想喝醉的时候,是绝对不会喝醉的。然而这一晚,他想要喝醉,需要喝醉,不为其他,只为今时今日的体验和经历,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

而且,他也有太多的话,需要与嘉月,与大师兄,与委蛇等人倾诉。虽然在烈酒的作用下,大家都不太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对方答了什么,然而一觉醒来,似乎很多事情,都说通了,理顺了,想开了,做好了。

灵均老道一去之后,就再也没有了消息。望舒他们自是晓得灵均老道的手段,并不为他感到担心,又是明白左右凡俗的心智与行为发展,原本就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即是如今凡俗武林之中,存在着与灵均老道有因果缘分的人物,灵均老道要想凭借他们的帮助,来促成佛道在人世间的合流,也是十分困难的。

几个月的时光,便如山涧小溪的流水一般,轻轻松松,潺潺流过。

这一日,望舒与熊道人一同前去巡山土主庙之中,见一见南诏一十三位诏主,一时走进巡山土主庙大殿,望舒便是见得殿中挂满了各色的彩缎,有新有旧,颜色各异,便晓得这是山下乌蛮百姓,给他们的诏主奉上的供养装点,一时也是感慨道:“南诏灭国,已经超过一个甲子,其实南诏国的百姓,大多都已经寿尽身死了。然而他们的后人,却一直不曾忘了这几位诏主,时时供奉,传颂其神话传说至今。”

熊道人伸手去给油灯挑了灯芯,添了香油,原本道门之中,并没有这样用灯油供奉的习俗,乃是密宗佛教专属,然而南诏在灵均老道的运转之下,佛道在民间已经不是很分得开,故而寻常土主庙之中,百姓们也会按照自己认为妥当的供奉方式,为几位诏主献上心意。

看着灯火逐渐明亮起来,熊道人也是抬头看着面前的一十三位诏主神像,轻声道:“当年南诏立国之时,灵均道长曾经与诏王盛逻皮有过约定,保他蒙氏一族诏主,世世代代享受香火供奉。这等约定,也是三清圣人授意,几乎一言而为天下法,即使南诏灭国,百姓们也都不会忘了他们的诏主。”

望舒随着熊道人的视线,也是抬头去看神坛之上的一众神像,看着一十三位诏主的塑像,身着诏王华服,个个活灵活现,一应真实而完美,根本不是凡俗雕塑手艺所能做到,乃是南诏一方天地法理交感,在每一位诏主身故之时自然凝聚的法理之身。

看着盛逻皮、皮罗阁和阁罗凤三位自己最熟悉的诏主,望舒一时间也是十分感慨,又是因为阁罗凤之子凤伽异身为副君,却是从未登临诏主之位,如今享受祭祀的场所乃是在拓东城一带,并不在巍宝山上,也是叫他唏嘘。

事实上,巡山土主庙能够在南诏灭国之后,还享有今时今日这般鼎盛的香火,背后的原因着实复杂,并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说清。从民间百姓的角度来说,南诏诏主的神话传说众多,有几位甚至是不限民族,一应在西南之地受到香火供奉的“本主”,百姓口耳相传之下,这些神话传说便是一代代流传不已,永不断绝,比之记载在白纸黑字上,更多了一分民心在其中。

另一方面,皮罗阁等人在位之时,的确是爱民如子,又是骁勇善战,符合一众百姓对于君王诏主的期待,又是叫他们感念不已,诚心供奉。大理国建立之后,为着追本溯源,确定自身法统正确,对南诏国的一应信仰,都是保持了足够的尊重和支持,并未干涉,允许乌蛮人继续供奉他们的诏主。

而最重要的,还是南诏十三位诏主之中,开创始祖细奴逻和立国诏主皮罗阁,都是受到佛道两家的关注和照顾,有意无意之间与混元大罗圣人扯上了关系,受到圣人点拨开化,拥有圣人“永享香火”的承诺在身。诸位诏主在死后融入一方天地法理,便是顺应了与圣人之间的约定,自是香火不断,信仰不绝,就是千年万载,也是一般无二的。

见望舒看着皮罗阁的神像出神,熊道人倒也能够理解他的思念和感怀,也是晓得两人之间的亲厚。许久之后,望舒才轻叹一声,又是对熊道人说道:“数日之前,中原一带有陨星落下,不知熊道长是否知晓,以为如何?”

熊道人微微点头,道:“陨星坠落一事,算不得十分稀奇,老道也有所耳闻。只是陨星的坠落,本身就是象征着天数的变化,以如今火宋的情况来看,却是这一朝的国力,也要开始走向衰微了。”

望舒与熊道人一同走出巡山土主庙,两人都是不由自主朝着东北方的中原大地看去,又听熊道人一时开口道:“有宋一朝的国运,在整个中原历史之上,都是十分罕见的,却是内里繁荣昌盛,对外一塌糊涂,民富而国弱,或许也是当年道门搅乱天数,做衰李唐留下的后果,却是唐灭之后,皇室便再没有了对修士的掌控力量。如今的大宋皇帝,只怕连世间真有修士高人,都是不晓得的。”

望舒点头,又是说道:“我看西北方向,隐隐有乱象气数升腾,却是火宋国运,似乎还有百余年才是。战乱将起,国运不衰,反是叫百姓身处水深火热之中,不能自拔。”

熊道人叹了口气,说道:“这也是天数使然,并无办法。末法浩劫降临,凡俗和修士都将被牵涉其中,无论是人间的王朝,还是洞天的道统,都不能脱身自保,只能顺应天数,奋起对抗劫数。道门与世俗皇室之间,已经逐渐分割而互不往来,便是要分割两方气数,彼此间少一些牵制和约束。在那浩劫之中,只要两方有一方得以幸存,人道道统就能维持不灭,这也是前辈高人的想法,做衰李唐的缘由。”

望舒点点头,还想再说什么,一时就见得嘉月小跑着过来,几步便站定在两人面前,口中急促道:“熊道长,望舒!师父回来了!”

望舒和熊道人闻言一喜,对视一眼,便是与嘉月一道,朝着三清观走去,却是已经离开几个月的灵均老道,此刻归来,想必是他在凡俗人间之事,已经有了一个结果。

进得三清观中,便见灵均老道已经坐定喝茶,见得熊道人进来,老道也是起身相迎,脸上带着一丝喜悦,一时叫望舒和熊道人都是松了一口气,却是看灵均老道这等表现,显然他在中原的收获着实不小,看得如今这般情况,应该是大获成功才是。

果不其然,众人一时坐下,寒暄几句之后,便听灵均老道带着欢喜,轻声说道:“时来天地皆同力,真可谓是天助我也。中原大地的练武之人,因联手抵御外敌之缘故,在我无需我多加引导,便已经团结一心。数月之内,我通过多位佛门武僧,与数位高人取得了联系。阐明缘由之后,几位高僧都表示愿意与我等联手!”

望舒闻言一喜,道:“弟子这些日子里,已经与熊道长交流过那开辟虚无梦境的法门,只需有数位证得菩萨果位的高僧相助,便有了极大的把握!虽说中原高僧,大多修行显宗大乘佛法,但是万法皆同,有了他们的助力,这法门便是有实现的可能了。”

灵均老道微微点头,又是对熊道人便是感谢,始终熊道人愿意指点望舒,已经是大公无私之表现,却是一众高人的深刻道理,大多都是自身一脉的隐秘,所谓“法不可轻传”,却是望舒能够得到熊道人的指点,便已经是十足的缘分了。

熊道人对灵均老道的感谢,不置可否,只是说道:“我中原道门,博大精深,皆因固步自封,敝帚自珍之缘故,才使得千年以来,道统不断衰微,以致断绝。老道无甚大志,不想开宗做主,只愿意分享法门玄妙,给予诸位道友以帮助,便是心满意足。”

灵均老道点头称赞,又是听望舒说道:“熊道长的远见,我是很有体会的。若是这一次一切顺利,开辟虚无梦境,供给诸位高人交流,我愿意从中说合,促成诸位高人放开道理节制,将不涉及神通法术的大道经,共享出来,以维持道门昌盛!”

熊道人闻言欢喜,又听灵均老道说道:“其实若干年前,吕道长便是有了这等想法,却是诸多法门道理,藏于一门一户之中,一旦稍有差池,就会导致一方法门道统断绝。然而当时局势尚算稳定,一众高人都无有这等忧虑,直到得今时今日,浩劫降临,才是重提此事的最佳时机。时代发展,能人辈出,我道门内部,也该与时俱进,做出改变,顺应潮流才是。”

在场的几人之中,灵均老道和熊道人都是眼光长远,较为开放的人物;望舒又是经验丰富,见多识广,晓得从善如流,却是一时之间,便将这等开放道统的想法,摆到了台面之上,原是最开始吕道长与望舒商议这沟通法门之时,便是有这等打算的,此刻不过是挑明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