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春风满面笑容开（4）

在一片不是人间，不是天界，也不是极乐净土，又不在天地玄黄之外的混沌之中，上主瞑目端坐，宛若一尊神像一般，纹丝不动，又是面无表情，连着呼吸的节律，都是彻底没有。

这样的上主，共有一十七尊身影，分别端坐在道门一十七处，因为权柄流落，而早早崩溃的洞天福地之中。

道门的洞天福地，得自于天地的赐予，本身不在凡尘俗世之中，又与凡尘俗世相连，以各式各样的方式，存在于人界之外，全靠着天地赋予的权柄，维持自身，发展壮大，世代流传。一旦权柄失落，洞天福地本身的存在就难以维持，三五日间，一切所有，就将崩溃消弭。

然而洞天崩溃之后，已经存在的虚空却是不会自行消失，就像是地皮上的建筑被拆毁之后，地皮本身，不会随着房屋的消弭而消弭一般。失去了权柄的洞天，就像是存在于现世之中的一片混沌一般，常人不能进入，也不能再度令其衍化洞天，只有等待机缘巧合到来，天地再次赋予权柄，一片福地洞天，才有再度出现的可能。

上主这般雕塑一样，坐在一十七处福地洞天崩溃之后留下的虚空之中，已经有了几个月的光景，却是自从洞天崩溃，道门撤离之后，他便不知用何等法门，出现在了此间，瞑目端坐，不饮不食，不言不动，亦不晓得他在施展什么法门。

陡然间，虚空混沌一时分化开来，从一道不知通往何处的虚空通道之中，走进来一名方头大脸，虎背熊腰，高大异常的汉子。只见他眉眼天生长得狰狞，叫人一看就觉害怕；脸庞四肢之上，生着一寸来长的细密黑毛，乍一看像是披着兽皮一般，仔细瞧才发现这兽皮乃是长在他的身上。

低垂着身后一条生着硬壳，长着倒刺，黝黑发亮的尾巴，这汉子一时小心翼翼，走到不知是生是死的上主面前，双膝着地，颅脑低垂，整个人尽量缩成一团，减小自己占据的空间，低沉声音道：“主人，数月前逃散的一众妖族，如今已尽皆聚拢起来，清点完毕。”

上主宛若未闻，一动不动，那汉子似乎也是见惯了这等场景，自顾说道：“当日共有七百三十六名妖族，攻入百余处福地洞天，其中两千年以上修为的四十三名，如今尚存三十五名；两千年以下修为的，如今尚存三百一十三名。”

上主依旧没有反应，又听那汉子继续道：“数月之前，人间动乱，一众凡俗武者，齐聚中原之地，掀起数日战火。属下藏身武者之中，见终南山灵均道人也在其中，沟通佛门一方武者，事毕后随他们一道离去。”

听到这里，上主似乎是微微动了动眼皮，那汉子额头重重按在地上，丝毫不敢抬头，自是不曾发现，只是接着说道：“属下仔细探查，发现灵均道人接触了数名有修行的秃驴和尚，其中包括当日峨眉山对我等出手的白水秃驴。几日前，一众秃驴动身前往终南山，属下下令阻截，奈何其似有佛宝在身，一时难以靠近，未免打草惊蛇，属下未曾进一步举动。”

说到这里，这汉子的冷汗已经浸湿了他身下的一小片混沌虚空，却是上主曾有口谕，着他们每三个月回禀一次情况，平日里他们也不能来到这一片一无所有，诡异莫名的混沌虚空之中。此番佛道联手，事关重大，他未得上主喻示，自作主张拦截未果，其实已经是违逆了上主的意思，却又是事态紧急，不得不为之举。

这几个月以来，上主一直是维持着这等不生不死的状态，同时存在于十七处崩溃的福地洞天留下的混沌虚空之中，这汉子前来禀报，从未有一次听闻得上主开口，也是已经习惯。只是这一次的事情，似乎与寻常那些琐碎之事不同，饶是这汉子粗蠢些，也隐约觉得事情并不简单，这一次来禀报，也是捏着一把冷汗的。

数月之前，一众妖族攻入道门的福地洞天，这在封神战后，几乎是妖族从未有过的壮举和伟大胜利。能够正面杀死一众道门修士，已经叫这些妖族心中畅快不已，见得血肉的他们，个个都是狂性大发；而在上主的运筹帷幄之下，能够破灭道门一十七处福地洞天，更是妖族们一开始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若非是这一次伤亡惨重，几千年积累下来的大妖们几乎折损了一半，道门那边也是有了防备，妖族们简直都要情愿再度攻入洞天了。

当然，对于大部分妖族来说，折损再多的同伴，对他们都是毫无影响的；真正叫他们害怕的，是折损一半的概率，却是谁也拿不准，若是再一次攻打福地洞天，自己会不会成为道门修士的剑下之鬼。毕竟，这一次道门虽然吃亏，可其所表现出来的力量，却也是真实不虚，许多妖族到得那一日，才发现自己一直畏惧躲避的道门修士，始终还是被他们低估了，而且是低估了太多。

其实按照惯例，这妖族汉子向上主禀报之后，若是上主没有口谕降下，他就应该主动离开才是。从内心里讲，这汉子倒也真不愿意单独与上主呆着，却是上主身上那一股恐怖的气息，实在是叫他心惊胆颤。然而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却是他禀报完近日的情况之后，一时竟是没有想到要离开，也可能是心中思虑太多，一时呆呆跪着，一动不动。

心念转动了片刻，确定上主再没有话要说，这妖族汉子才一时惊醒，慌忙准备离开，一时稍稍抬头，却见眼前不是上主的膝盖，而是他的腿脚。这等变化，一时吓得这汉子悚然一惊，以三千五百年的大妖修为，差点当场就尿到裤子里，原是上主有了动作，已经站起身来。

下一刻，这汉子的眼神中便是流露出一股由衷的敬畏和喜悦，却是上主坐在此间的缘故，他多少也是晓得一些，如今上主起身，便是意味着他这几个月的闭关已经有了成果，一时叫这汉子惊喜交集，连忙将刚刚抬起的头颅又自低下，重重撞在地面的混沌虚空上，口中高呼道：“恭喜主人，大功告成！”

随着这一句话说出，周围的一整片混沌虚空都是开始震动，随即就听得虚无之中，传出一声声根本就不存在的破碎声响。那汉子斗胆抬头，小心窥视，就见得周围的一大片混沌虚空，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一寸寸破碎开来，原本坚固一体的虚空，如今变成了无数大小不一，形状不定的奇异小块，似虚似实，非虚非实，即在眼前，又是有一种不在此间的感觉。

紧接着，这些小块一时像是被某种力量吸引一般，纷纷朝着上主的身子奔涌而去，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单一小块，毫无规律；所有的小块，却是形成了一个从上至下的漩涡模样，以上主的身躯为中心，不断旋转。

越靠近漩涡边缘的碎块，本身的速度也就越快，不断旋转之中，似乎是有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甚至无法感知的内容被从其中甩了出来，只剩下纯净的混沌虚空，朝着漩涡内层靠拢；而一开始就在内层的部分，原是破碎之时就比较纯净的，却是此刻以一种莫名其妙的方式，就像是两个影子重叠在一起一般，与上主的身躯一时交叠一处，随即缓缓便被吸收，成为了上主的一部分。

混沌大道初始，若非是有原始天王将其开辟，分化两仪四象，五行八卦，则混沌本身，是不能被任何存在所接触的。作为一切的起源，混沌最基础也最强大，最原始也最发达，一切万物，只要在触碰到混沌的瞬间，就会反演八卦五行，四象两仪，最终重归虚无，融入混沌之中。

混元大罗圣人开辟道场，在天地玄黄之外，三十三天之上，无尽混沌之中，乃是圣人大能，却是寻常人丝毫不能靠近半分；当年望舒有幸进入女娲宫，也不过是在圣人法理庇护之下，本身并未接触到混沌本质，却是这等东西，原不是他所能承担的。

面前的这一位妖王，有着三千五百年的修为，当年封神战开始之时，他刚好渡过五百年的劫数而化形，故而有幸受女娲氏招妖幡召唤，得圣人法理庇护，平安穿越混沌，进入女娲宫听宣。那一次的经历，叫他在之后的三千年中，每每想起，都是惊惧非常，十分不愿意再度尝试，印象十分深刻。

构成洞天福地的本质，并不是完全纯粹的混沌，其中还有一部分衍生出来的虚空之力，夹杂其间，才叫这妖王能够踏足而不受到伤害；然而上主此时，正是再将虚空之力和混沌本质分化开来，类似于人间冶炼金银一般，化去杂质，只留混沌本身，吸纳进入自己的身躯，却是着实骇人，叫旁边这妖王一时间难以自持，几欲吓死。

此时此刻的上主，就算是什么都不用做，单单带着这一身的混沌碎块走出去，都足以大杀四方，却是谁也不能直接触碰这等东西，即是上主本人毫无举动，只要被扯进他那混沌漩涡的存在，归根到底，都是要回归最原始的本源的。

而这样的情况，不单单是发生在这妖王汉子的面前，所有一十七处福地洞天的残留之中，都完全一样地发生着同一幕场景。一十七个上主，一十七个混沌漩涡，以一众高于现世的本质存在着，每一个上主的躯体，都是他自我本尊，不分彼此，也没有任何区别。

惊骇之中，那妖王汉子看着混沌漩涡，最终还是**一暖，生生被吓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