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一切的存在基础即将奔溃,整个世界都是陷入了矛盾和混乱之中,嘉月只觉得自己的身子都变得虚无不实,自己的存在都受到了巨大的影响,正是全力稳固自身真实,思索着如何沟通法理来对抗这一切的时候,就听得自己面前一阵脚步声响,抬头便见灵均老道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的面前,抬手便是将一大捆帛卷轴塞进了自己的怀里,厉声道:“嘉月!诵读这些!”

嘉月闻言一愣,见得灵均老道自身稳固而真实,似乎丝毫不曾受到这因果被搅乱的影响,正欲发问,却见灵均老道神情严肃,便也晓得此刻不是闲聊的时候,一时连忙打开一卷帛,一字一句地诵念道:“唐大历中,有崔生者,其父为显僚,与盖天之勋臣一品者熟……[*]”

灵均老道塞给嘉月的,似乎是某种民间的神话故事,其中零零散散,记载了诸多奇人异士,神仙高人故事,读起来朗朗上口,但其故事内容着实荒诞不羁,与真正的修士生活很有不同,大概不过是凡俗想象修士,编造出来的故事而已。

然而嘉月这一时开始诵读,一切因着因果混乱而发生的变化便是逐渐稳固下来,虽是已经发生的事情不能逆转更改,然而如今还苦苦支撑着的诸位修士大能们,却是在一瞬间稳固了自身,得到了自身的真实,至少不再会凭空消失。

也就在灵均老道出现的瞬间,半悬空中对峙的望舒和上主都是一时朝他看去,便见望舒眼中透出欢喜和悲戚,上主脸上露出愤怒和狰狞,又是听着嘉月不断诵念那一卷卷帛卷,望舒心中一时有了明悟,道:“这是……裴铏的《传奇》!这是裴铏记载的故事!”

声音一时脱口,望舒便也听见灵均老道的话语在自己耳边响起道:“不错,这正是裴铏记载下的神仙故事,是铭刻在记忆之中的,凡人对于神仙之事的信任和向往;是凝结智慧而记载下的,幻想与现实之间的另一种‘真实’;是无视时光流逝,无视因果逆转的‘神仙历史’!你们速速下来,为师有话要说!”

望舒闻言,转头看向大师兄,见他也是无奈点头,两人便也小心警惕着上主,一时落回了地面之上。

而也就在此时此刻,随着嘉月诵念裴铏《传奇》的声音越来越响,整个天地世界似乎都与她产生了共鸣,又是不知从什么地方,或许是从每一个地方,开始回响起不同人,不同口音,不同语调,不同情感的诵念之声。

望舒一时仔细分辨,便听得有些声音念叨着“混沌初分盘古先,太极两仪四象悬,子天丑地人寅出,避除兽患有巢贤……”有些声音念叨着“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自从盘古破鸿蒙,开辟从兹清浊辨……”有些声音念叨着“汉王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有些声音念叨着“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

这些声音,越来对多,越来越响,直至最后,压过了响彻众人心底的天地凄厉惨叫,压过了巍宝山洞天之中的天音和道德箴言,压倒了漫天的梵唱和经诵念,却是没有丝毫法力神力在其中,平平常常,普普通通,各式各样,出自不同人之手,不同人之口,来自于不同时代的字语言,最终汇聚成了一股凝练记载世界真实的人道气息,汇聚成了足以面对时间变迁和岁月更迭的真实记录,汇聚成了铭刻在人道深处的神话与传说,也汇聚成了足以对抗因果扭曲的真实之力。

而在嘉月的身旁,熊道人也一时醒悟过来,开始挺直腰板,朗声诵念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便也就在熊道人的身边,一直扩散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开始有声音附和,一声声诵念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乾为天,乾上乾下……”“驯乎玄,浑行无穷正象天……”

这一声声道德箴言,一时响起,便也融汇在之前的声音之中,使得铺天盖地,弥漫人心,无法分辨的诸多话语格言,变得愈发真实,愈发强大,愈发内涵;也使得半悬空中的上主,愈发愤怒,愈发狰狞,愈发癫狂。

众人被淹没在这一股人道、运、道理和真实的声音海洋之中,望舒等人一时听闻得灵均老道传音道:“你们能有今时今日之成就,为师倍感欣慰,深觉前事不负。数百年的相处,数千年的寿元,为师十分满足,可谓老怀甚慰,庆哉!幸哉!乐哉!”

望舒等人只觉得明明局势已经得到控制,自己的心底却是涌起一股悲切和凄凉。作为遍照世界,遍照古今的月御古神,望舒一时明白了什么,哽咽开口,道:“师父……”

灵均老道抬手阻止了望舒继续要说的话语,又是看向了口中不停、眼中含泪的嘉月,以及虽是一直没有存在感,此刻的哀伤亦是真实的大师兄,轻声道:“一切有因,才有果;因果纠缠,才推动了世界的发展。人道统天是因,天生邪魔是果;长生久视是因,天发杀机是果。为师明明是道门之身,此刻却与你们说起佛门因果,自觉荒谬,却也想告诉你们,无论佛道,真理总是一般无二的。”

说着话,灵均老道的双脚逐渐离开了地面,却不是他施展了凌空步虚之术,而是他手上捏着的一个洁白浑圆事物,似乎与天空之中的某种东西产生了共鸣,便如磁石子母互相吸引,拉扯着他逐渐朝半悬空中漂浮而去。

神情平淡,甚至微微带着一丝欢喜之意,灵均老道的声音又在众人耳边响起道:“既然一切都有因果,那上主本身的存在便也应该有一个缘起才是。人道统天,天地有情,是诞生它那一股扭曲意志的源泉;然而行走于世,他便必将占据有一具存在的躯壳。为师现在就告诉你们,它占据了谁;为师现在就告诉你们,为何它不敢见我;为师现在就告诉你们,这次浩劫,真正的关键在何处!”

望舒此刻已经是泪流满面,眼前模糊,只听得灵均老道这般说,自己不住低语道:“师父……求你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弟子愿舍弃古神之身,舍弃自身存在……只愿师父不要再说了……”

灵均老道微笑摇头,看着满脸悲戚而不能自持的三名徒弟,看着不断求告的望舒,看着跪倒在地的大师兄,看着虽然依旧在诵读帛,却已经哽咽难言的嘉月,继续道:“为师前世,乃是楚国大夫,身投汨罗江之后,原该忘却一切,或是消弭在时光之中,或是成就于香火之内……然而这千多年来,为师一直不得解脱,便是因为为师的存在,被某一个邪物所占据了……”

说着话,灵均老道双手高举,捧着手中的事物,赫然乃是一个洁白如玉,浑圆如珠的人骨骷髅,低声道:“那邪物占据了我在人世间的存在,占据了我的身份和所有,顶替了我,却是做出了这么多我不愿做下的恶事……浩劫因我而起,如今我总算参悟,寻觅多年,终于在汨罗江底找到了前世的骸骨……它占据了我的存在,却不敢占据我的皮囊,不知是因为受不了我的浩然正气,还是不愿意接受每年五月五的祭祀和信仰?”

最后这一句话,灵均老道是对着上主问出来的,乃是他受到那人骨骷髅的吸引,如今已经站在了上主的面前。

上主似乎无法直视灵均老道手中的骷髅,一边掩面想要后退,一边又是被那骷髅所吸引,整个人的身形都已经被拉扯着变形,甚至那混洞深处的某种东西都在蠢蠢欲动,欲要投身那骷髅之中,与之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拉扯中,上主已经分辨不出是人声的声音也是凄厉响起,响彻众人心头,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我早已在汨罗江中,布下十杀之阵,就等你踏足其间!你原该已经陨落的!不!不!不!你不能对抗我,你就是我!待我破灭此间,你就是下一个世界的鸿钧教祖!你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天地世界,尚有延续自身存在的愿望,你为什么就没有!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你!”

说话间,已经有某种不能言喻的东西,从上主的身上转入了那骷髅和灵均老道的体内,而灵均老道的身上,也有某种不能言语的东西,融入了上主的本质之中。两者原为一体,因天命而分离,如今再聚之时,便是归一之日,却是无论有何等大能,何等神通,何等法器在手,都不能阻止这本就是一体的两者互相接近,互相融洽,互相圆满,互相成就。

灵均老道听着上主失去了一切风度,失去了一切伪装,失去了一切坦然的呼喊,一时叹道:“你不死,我又怎么会死?我死了,你不也就死了么?若非是你我的存在,还有一层邪魔的意志在其中,非要归一圆满,才能毁灭自身;我早在两百年前,你降临在扶桑那一天,便自我了断了……延续自身的存在,是一切存在的欲望;然而人间有情的意思,就是在必要的时候,可以用自己的存在,换取别的,更伟大,更重要,更必须的存在……”

望舒他们听着,只觉得悲切非常又是一头雾水,又是在这个时候,望舒终于知道那一日,上主靠着自己的记忆降临在扶桑之后,灵均老道和吕道长便是抽取了委蛇和凤鸾的记忆,打破了上主不与两人相见的习惯,已经在记忆之中看见了上主的本质,自然是早有准备,早有打算。

或许,上主对望舒嘉月他们的态度里,也是有一丝师徒的情分在其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