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一早,颜启昊接到皇上召见的旨意,忙匆匆赶往皇宫后殿的定风斋。

这定风斋是颜音特别为颜启晟设计的,坐北朝南,光线充足,聚气而止风,据说可以固本培阳,减轻头疼症候的发作。颜启晟对这里颇为满意,把它作为日常起居之所,平素召见大臣,批阅奏折都在这里。

其时已是盛暑时节,颜启昊赶得急了,额头鬓角已经见汗,但一进入定风斋,顿觉清凉。殿堂两侧,两株古松亭亭如盖,遮住了毒辣的日头,满地松针散发出阵阵暗香,让人觉得舒爽。

殿门口的内侍见了颜启昊,忙迎了上来,弓着身子低语道:“王爷,小三郎君在里面,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您小心些。”

颜启昊心里咯噔一下,想开口再问问情况,却听那内侍已经高声禀报,“益王求见!”

四面轩窗洒下的阳光,将室内照得通明,沿窗三面大炕,颜启晟盘膝高踞在正面桌案旁,地上跪着一人,正是颜音。只见他低垂着头,似乎已经跪了很久,在一方明亮的日光中,显得那样瘦小无助。

颜启昊忙急趋几步,跪在颜音身侧,扣下头去,“臣,参见陛下。”颜启昊一边说,一边偷眼向颜音看去,却见颜音的侧发垂下来,挡住了脸,看不到表情。

“你来得正好,看看你的宝贝儿子干了什么好事!”颜启晟指着地上,厉声说道。

颜启昊低头看去,这才注意到自己身前几步远的地方,有一个陈旧的木匣。颜启昊忙膝行两步凑过去,打开木匣,发现里面是一沓发黄的,上面端端正正盖着两寸见方的玉玺,落款却是太宗朝的年号。

“这、这难道是……五王之乱时失落的那批赦?!”颜启昊失声惊呼。

源太宗皇帝是太祖皇帝的幼弟,他即位后不久,太祖的五个儿子便密谋篡位,趁太宗皇帝行猎之际勾结九门提举起兵谋反。太宗皇帝被围困在昀台整整一昼夜,最终集结神佑军和御前侍卫里应外合,一举平叛。太宗皇帝龙颜震怒,欲将五王满门男丁悉数问斩,幼童、家眷充为官奴。太宗嫡长子寿王颜宝为五王家眷求情,以放弃皇储作为条件,换来这七百二十三张赦。但旋即便有人举发寿王与五王早有勾结,太宗皇帝盛怒之下,将寿王杖毙。但这数百张赦从此如石沉大海,再也找不到下落,不想却在百年后重见天日。

“这东西是从哪里弄来的?跟你有什么关系?”颜启昊心中困惑,却不敢询问皇上,只得厉声质问颜音。

“父王,对不起……”颜音抬起头来,眼中含泪,只是可怜巴巴地看着颜启昊。

颜启昊心中一颤,再也无法抵挡这样的眼神,忙重重一叩首,朗声说道:“臣愚钝,不知因果,请陛下明示。”

“哼!”颜启晟冷哼一声,“你们父子两个,倒是都很会避重就轻。我问你,若你主持土木修造,从地下挖出这等东西,该当怎样?”

听了这话,颜启昊心中稍定,若只是发现了这东西隐匿不报,倒不是什么太大的罪名,于是沉声说道,“应立即禀明圣上,悉数上缴。”

“隐匿欺君之罪也还罢了,你再好好看看,你的宝贝儿子做了什么!?”

颜启昊心中一惊,忙再度低头去看那赦,却见本应空白的赦上被填上了名字,赫然写着“阿古”两个字。颜启昊向颜音看去,却见颜音又垂下了头,看不到表情。

颜启昊知道颜音一直对阿古在军奴营中饱经虐待,最终丧命耿耿于怀,大抵是要用这封赦实现自己的承诺,给阿古一个交代罢了。因阿古已死,这赦不过是聊尽人意而已,并没有乱了法度,就算有罪,也不是死罪。这孩子性子别扭,必定是不肯为自己辩驳,说不定皇上还不知道这封赦只是给一个死人的……想到这里,颜启昊忙开口说道:“陛下……”

颜启昊话未说完,便被颜启晟打断了,“你先别急着为儿子辩护,再看看下面那张写得是什么?”

颜启昊方寸大乱,抖着手翻开第二张赦,见上面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康芦”。颜启昊眼皮一跳,康是南赵国姓,且康茂这一辈全部都是以草字头单字为名,这康芦,必定是南赵宗室中人。颜启昊慌乱地再往后翻去,却见后面的赦就都是空白的了,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康芦?康芦……这是谁呢?似乎以前没听说过这个名字……颜启昊心中默念,突然灵光一闪,记得那蝶哥儿大名唤作康苇,这康芦,莫不是他哥哥?皇上早有严令,南赵宗室没有圣旨一律不许脱籍,音儿这孩子胆子太大,居然企图用前朝赦瞒天过海。

想到这里,颜启昊深深扣下头去,“臣教子无方,愿领责罚。”

“哦?”颜启晟冷笑道,“你倒是说说,该当怎么罚?”

颜启昊皱起眉头,陷入思索,颜音虽然在工部当差,但并无正式官职,因刚刚成年不久,皇上也并未册封爵位,只是一个平头王子而已。若按律法送入刑部,这两条罪都是死罪。若按宗室家法,由皇上御断杖责,尚有一线生机。

想到这里,颜启昊嘶声说道:“犬子年幼无知,铸成大错,请陛下御断杖责。”

此言一出,颜音身子一颤,一滴汗,嗒然落地,那声音在一片静谧中是那样明显。

颜启晟森然说道:“好!那你说,朕应该打多少?”

颜启昊脸上的汗水,涔涔而下,心中掂对了半晌,还是开不了口,只得抬起头来看着颜启晟,抖着嘴唇,唤了一声:“皇上……臣……臣……”突然间,颜启昊眉头纠结,面容扭曲,唇角突突直跳,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小六!”颜启晟腾地直起身子。

听到颜启晟的呼唤,颜音扭头看到颜启昊的状况,知道是心疾犯了,忙扑身过去,从颜启昊怀中掏出那个瓷瓶,倾出一枚药丸,纳入颜启昊唇中。

过了片刻,颜启昊缓过这口气来,对颜音微微一笑,示意自己无事。

颜音这才长出了一口气,重新跪好,这一次,却是紧挨在颜启昊身侧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