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所有人都换好了衣服。曾经高高在上的帝姬宗姬,换上了瓦舍歌女的衣服,看上去,也和歌女没有了任何分别。有些人扯着衣襟,徒然的掩着肩头胸口;有些人一味地垂着头,不敢看别人;也有人沉静自持,似乎就算不着寸缕,也依然能保持优雅的气度一般。

珠儿看到,有个绿衣女子,悄悄移动着脚步,从墙上悬挂的弓箭中抽出一支羽箭,偷偷藏在了袖里,那层层轻纱的广袖又长又大,便是藏上一柄腰刀,也不露痕迹。珠儿不出声,只怔怔地看着,记忆中那女子是个远支宗室家的千金,见过几次,但不知道名字。

颜启昊走了进来,吩咐亲随引导着一众女子鱼贯而出。

那藏箭的女子,垂着头,露着粉白的颈,走在最后一个。当她行经颜启昊身边的时候,突然抬起头来,嫣然一笑。

颜启昊一怔。

转瞬之间,那雪亮的箭镞,已经到了颜启昊颈畔。

颜启昊侧身一闪,右手闪电般的叼住那只玉腕,只轻轻一带,一推,那女子便自己失去了平衡,仰面跌倒在地。

“爹爹……孃孃……来世再见……”那女子说完,便用力把那箭刺入了颈中。血,涌了出来,染红了那件绿色的纱裙。

颜启昊皱了皱眉,挥了挥手,便有从人过来,将尸体抬了出去,甚至没有人想起来查看一下,她到底是不是真的已经没了气息……

颜启昊正要转身离去,却突然发现了蹲在角落里的珠儿。

“你几岁?”颜启昊问道。

“七岁。”珠儿抬头回答。

颜启昊皱了皱眉,“你在这里等着,等她们散了一起回去,别乱跑,等下我让人拿点吃食给你。”全然是对小孩子的语气。

珠儿轻轻点了点头,便抿起嘴不再出声。

颜启昊转身离去,行到门口,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传了过来……

不多时,果然有个兵丁拿了个托盘过来,放在桌案上。

珠儿原本不想吃这嗟来之食的,但饿,真的是一种难忍的痛,淡淡的米饭香气混着肉香,对几乎两日一夜没有进食的珠儿来说,不啻为天大的**。

珠儿挪了过去,揭开那盖碗的盖子,见是一碗盖饭,白米饭上铺着大片的白肉和内脏,合着葱、韭,上面还浇着浓褐色的酱汁,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珠儿不由得一掩鼻,心头又是一阵烦恶欲呕。

珠儿掩上了盖子,又去拿旁边那壶,一股浓烈的茶香。珠儿倾出一杯,略一品尝,却见里面搀了牛乳和盐,也有一股腥膻之气,本不欲再喝,无奈腹中饥火上升,便强忍着饮尽了一杯。

一杯热茶下肚,珠儿觉得胸腹间暖烘烘的,饥火反倒是被勾了起来,觉得更饿了,便又挑着那盖饭中的白饭吃了几口,终于有了七八分饱的感觉,便放下了筷子,又缩回到帐子角落中坐着。

坐在那些帝姬、宗姬脱下的汉家衣冠中间,珠儿便觉得有几分安心。夜已深,帐中只有珠儿一个人,灯火昏黄,血腥弥漫。珠儿原以为在这样的情境下自己会怕,因为从小到大,身边就没离开过人,但却意外的并不觉得怕,只是觉得无助。

珠儿看着帐篷门缝中透出的浓黑夜色,想逃跑,又有些畏惧。纵然能跑出大营,想必也进不去城吧?之前在东塔院,听后面进来的那些宗姬们说过,这几天全城都在搜捕康氏宗室,狭街僻巷,无不周遍。每日里都有大梁府的人在市井中沿街大呼,告喻百姓不得隐藏康氏一族,如果有隐藏的,应立即交予官府,以免被连累。

若向四郊逃去,珠儿又不敢,夜黑,路不熟,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又怎么逃?若紫笑在便好了,两个人在一起,总归是可以商量的,也可以互相壮胆……想到这里,珠儿轻轻一叹,到底是紫笑命好,虽然小时候受了最多苦,但现在却最是平安。那绯桃应该也在营中吧,却不知道怎么样了……还有父王,母亲……想到父母,珠儿又打消了逃走的念头,不管将来如何,一家人可以在一起,总是好的。在珠儿心中,被掳去源国为奴,无非就像自家庄子上的那些下奴一样,或农或桑,或豢养鸡鸭,生活虽苦,却也能活得下去。而那些农牧生活在珠儿想来,似乎和在府中调弄鹦鹉,喂食锦鲤差不了许多……

突然,数声女子尖锐的惨嚎穿透了寂静的黑夜,那声音,是珠儿这辈子听过的最可怕的声音,凄厉,绝望,痛不欲生。珠儿蓦地想起了许道长所说的那八个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似乎,便是这声音,便是此时此刻的情景。

珠儿的心中一阵战栗,全身微微颤抖着站了起来,紧握着腰间的骨球。她要出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是不是可以帮她们结束痛苦。

珠儿脱下身上花团锦簇的团窠对雁纹织锦披风,露出里面一身雪青色暗花球路锦襦裙。那披风是王妃特地给珠儿做的新年新装,寄托着王妃希望珠儿终身有托,早日纳彩的心愿。珠儿怔怔地看了片刻,才转身离开,仿佛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一样。

因那织锦披风掺有金线,在夜色中太过耀眼,珠儿不得不把它脱下来。

似乎已经过了子正时分,天上无月无星,四下里很昏暗。偶尔有巡逻的源兵经过,珠儿便躲藏在帐篷后面。一路遮遮掩掩的,向声音传出的方向行去。

那惨呼依然持续不断,声音高亢凄厉,而且听声音,并不是一个人。似乎那些人想用这样的呼喊,将自己的生命一点点抛却,以求速死一般。

转过一重栅栏,珠儿来到了主帅的金顶大帐前,旗杆上高挑着一枝火把,将帐前照得明晦不定。旗杆下,辗转着三个汉装女子。血迹,从她们身下涌了出来,把泥土染成了黯黑的色泽;惨呼,从她们口中涌了出来,那拼尽全身力气的嘶喊,让珠儿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身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