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音并不是第一次看到杖毙这种刑罚,但却从来没有如此接近的直面死亡。

五具鲜血淋漓的尸体,横陈在颜启昊的大账前示众。那不成人形的尸体像是破碎污秽的布偶,四下里流淌的血已经微微干涸了,腥气反而更浓郁,让人想要作呕。

颜音的双腿,不由自主地微微发着抖,但一想到周围都是层层叠叠的兵卒将校,不能让他们看了笑话,只能极力克制。

颜音的身侧,是一具漆黑的刑床,上面似乎还隐隐散发着血气。颜音知道,这大抵是为自己准备的。

大帐内,颜启昊听完王宗慎的禀报,紧紧皱起了眉头:“那……军中还有哪些物议?”

王宗慎张了张嘴,想说,又止住了。

颜启昊左右看了看,见帐中只有贴身的几个亲兵,并无外人,便有些不耐烦:“你只管说便是,有什么说什么,这里没有外人。”

王宗慎又是一躬身,迟疑地说道:“军中传言,说是小郎君和那个小宗姬有了私情,甚或有了苟且之事,所以小郎君才去帮他们,小郎君……这是中了美人计了……”

颜启昊猛地一拍桌案:“什么人这样嚼蛆?他还是个孩子,能做些什么?!”

“是,是……”王宗慎连连躬身,口中唯唯,“要不要属下去彻查此事,把为首造谣的几个抓来处置?”

颜启昊摇了摇头:“不必了,总归是颜音言行不谨,给人落了口实。”

“是,是……军中的这些汉子一向是这样,便是天上飞过一只母雁,他们也要说上半天荤话,倒也不能全怪小郎君。”

颜启昊点点头,不置可否。

王宗慎又试探问道:“小郎君还在账外候着,该怎么处置?”

颜启昊拧着眉迟疑了片刻:“打吧!”

听了这模棱两可的两个字,王宗慎一头雾水,但见颜启昊表情狰狞,又不敢问,竟是微微躬身,便要领命。

颜启昊心中大急,想找个台阶下,怎奈王宗慎就是不懂得给。

若是……蒲罕在便好了,他是无论什么时候都能猜到自己心意的人,甚至,自己还没弄明白自己的心思,他便早已知道得一清二楚。

颜启昊深深一叹,这次攻赵,虽是大胜,但也损失惨重,十五万大军三停中去了一停,自己也失了左膀右臂,蒲罕死于变乱,铁鹞子军指挥使离野死于攻城,剩下的这些人,没有一个顺手的,聂特木骁勇善战,但是贪酒好色,不够稳妥,这王宗慎倒是谨慎细致,但毕竟是渤海国降将,那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劲头,也真让人看了郁闷。便是身边这几个亲兵,也没有特别伶俐干练的……

听了颜启昊这一声叹,倒让王宗慎怔在了那里。

正这时,帐外跌跌撞撞冲进来一个人,跪倒在地,嘶声叫道,“王爷!打不得!小郎君年纪幼小,身子又弱,这阵子一直生病,可禁不住军棍啊!两板子下去,就会要了他命去!”正是阿古。

颜启昊见有人求情,长出了一口气,看向阿古的眼神中,甚至带了一丝感激,但口中还是咬牙说道:“换小笞,给我打!”

王宗慎躬身问道:“打多少?”

颜启昊紧紧攥着拳头,指甲都掐入了肉里,那小笞本是父子主奴之间的刑罚,军中自来便没有用过,打少了,这顿打便像个笑话,打多了,又不知道这孩子受不受得住,心中反复掂对了半天,方吐出这么一句话:“打吧,打到他认错求饶为止。”

颜音见王宗慎走出大帐,脸色阴沉,心中便一凛。

王宗慎也不跟颜音搭话,只是低声在行刑官耳畔私语着。

那行刑官得了令,转身去了。

颜音终于耐不住,对王宗慎说道:“我要见父王!”

王宗慎摇头:“王爷并没有说要见你。”

颜音眼中一暗,抿起嘴巴,不再开口。

那刑床太大了,颜音趴在中间,四边都够不着,显得那样弱小伶仃。

颜音伏在那里,嗅着刑**的大漆气味和隐隐的血腥,不由得又想起了那日汴水冰面上,被蒲罕摔死的那尾鱼。

两个兵卒上来,按住了颜音的双肩。

颜音只觉得别扭,忙道:“别碰我,我不会动的。”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轻摇着头,只是不信,但看到颜音那一双明眸中满含的祈求,却又不约而同地放松了手,只是虚虚的摆了个样子。

身后,又有两个兵卒上来,撩起颜音的衣襟,便要褪他的裤子。

“不要!”颜音忙用手去挡。

“小郎君,军中的规矩,受杖必须去衣。”行刑官弓着身子,轻声说道。

“真的吗?”颜音不敢相信,撑起半个身子,抬头看向王宗慎。

见王宗慎轻轻点了点头,颜音一下子泄了气,乖乖平躺下来,一动不动的任由摆弄,只是一张脸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周围一片死寂,似乎大家都在屏息看着,这让颜音更觉羞耻,这种羞耻,甚至让他忘了即将到来的痛楚。

颜音在心里不断给自己打气:“这是规矩,每个人都是这样的,没有什么……已经做错了事,若再不守规矩,父王一定会更生气。”

就在颜音觉得身后一凉的同时,周遭传来一片低低的声音,像是惊呼,像是咋舌,像是赞叹,也像是惋惜,说不清道不明。

粉妆玉琢,美得像个女孩儿的颜音,此时静静横陈在漆黑的刑**,一尘不染的白衣舒展开来,像一只垂死的白鸟,身后那一片雪一样的肌肤,仿佛隐隐发着光,这样的美好,让人不忍去打碎。那些惊呼的人,或是震惊于这样的美,或是惊讶于颜启昊的铁面无私,又或是转着军中常见的,关于男色的那点龌龊心思,总之是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那声音的余韵还未散尽,便听得啪的一声,那一抹皎洁无暇中,瞬间便染上了一线绯红。随着一声声脆响,那抹绯红渐渐扩大,越来越深……最终,数点鲜红从那绯红中挣扎了出来,点在雪白的衣襟上,像是雪中绽放的红梅。

周围始终都此起彼落着那样的低呼,带着惋惜,也带着惊讶。但始终都没有听到那鞭笞下的孩子,发出过一丝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