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没有灯,周遭一片昏暗。

颜启晟墨色的身形伫立在那里,像一座山,让人不由得感觉到威压。

颜音跪倒在地,口中说道:“颜音私离幽禁之地,自知死罪,但求父皇开恩,允我暂且照料三哥,待三哥病体稍愈,再行治罪。”

“音儿,你起来。”

颜音扣了一个头,站起身来。

“你……”颜启晟似乎有什么话难以启齿,只说了一个字,便顿住了。

颜音却着急地想要知道颜亭到底犯了什么事儿,不禁冲口而出:“这……到底是因为什么?父皇……三哥到底犯了什么错?”

“他假扮赵军,诱使亮儿孤军深入,十几人被困在洪泽湖中孤岛上。随即他又借口亮儿失踪,接管了东路军,而后又隐瞒军报,拒不救援,致使亮儿被困半月之久……后来淮河水涨,淹没了那个孤岛……”颜启晟的声音,干涩而疲倦,似乎是悲到尽处,已经化作了麻木。

颜音身子一颤,果然是……果然是三哥杀了颜亮,莫非……真的是因为自己?

“音儿……亮儿可曾……可曾侵犯过你?”颜启晟断断续续的,还是把这句话问了出来。

“是……”颜音颤抖着吐出这个字。

“什么时候的事……”颜启晟颓然问道。

“正月里,二皇兄住在王府的时候……”

“你可曾跟谁说过这事儿?”

“不曾。”颜音摇头,语气斩钉截铁。

“为什么……不跟你父王说?”

“那时候父王病着,我怕他气坏了身子……再说,说了又怎样,只会让父王为难。”不知不觉间,颜音的声调,变得和颜启晟一模一样,仿佛泪已流干,心已枯萎。

“那为什么不跟父皇说?”颜启晟的语气中突然有了温度,那种关切,让颜音心头一热。

“说了又能怎样呢?降爵?罚奉?不痛不痒……怎样的罚,能抵得过我遭受的屈辱?”颜音摇头轻叹。

“什么?!”颜启晟愕然,“莫非……上一次洗衣院中,他便想对你下手?”

“是……”颜音点头,“那一次如果不是淑媛姐姐救我,我早就被他……”

“你那时为何不跟父皇说?”颜启晟突然有些急切。

“那时小,半懂不懂,只觉得难以启齿,又不知道怎么说清楚……”颜音轻叹一声,心中暗道,“说了,又能怎样呢?”

颜启晟也是一阵默然,似乎也在想这个问题。若当年音儿说了,自己会怎么处置亮儿,最多也不过像对亭儿一样,打亮儿一顿罢了,难道真要了他的命去?想到这里,颜启晟对颜音心生怜惜,柔声说道:“音儿,到朕身边来。”

颜音依言走了过去,颜启晟一把把颜音揽在怀里。

“别!父皇,我身上脏。”颜音推辞。

“亭儿的血,不脏……”颜启晟喃喃说着,越发紧紧揽住颜音。

“音儿,”颜启晟从怀中掏出一个厚厚的折子,“这个,是亭儿和你一起写的吗?”

“是……”颜音不用细看就知道,那是自己和三哥一字一句,写下的秘密。金黄绫子的封面上,撒着点点血迹,想必是三哥一直带在身上,那是受刑时沾上的血。颜音喉头一阵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你们为什么要写这个?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朕这个位子吗?”颜启晟只是轻轻地问出了这句话,没有怒,也不是质问,只是不解。

“不是!父皇,不是的!您听我解释。”颜音急急地分辩。三哥便是有天大的错,也不能在这个上头被冤枉。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候,我刚刚被指派到翰林院,负责撰写起居注,三哥也刚刚正式入朝参政,我们两个当时年少气盛,总觉得朝中弊端无数,亟待革新。便分别针对三师、三公、尚省、六部、都元帅府、枢密院、御史台、宣抚司、太常寺、州县官写了十篇章,痛陈时弊,锐意变法……”

“可这十篇章,语气中却不是以下对上的奏折,而更像是以上对下的谕旨。”颜启晟轻轻拍着那折子。

“不是那样的!这上面的内容,对朝政几乎是大刀阔斧的针砭,我们根本不敢写给父皇看,想都不敢想,只是写给自己看的……我们哪里敢写成谕旨,只是假装自己是来自他国的使节,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去品评而已,您看这里……还有这里……”颜音急得额头见汗,摊开那折子一处处指点给颜启晟看。

颜启晟顺着颜音的指点一处处看过去……

“的确是这样……”颜启晟心中大痛,之前猛然看到这东西,吃了一惊,见不是奏折格式,心中先入为主,便认为是颜亭矫拟谕旨,此时沉下心来细看,才知道事情根本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这份东西,我们每年万寿节都拿出来改一遍,若是这年父皇的政事举措有跟这上面不谋而合的地方,我们就把它删掉,我们有了新的想法,便加进去。每次删减内容,三哥都很开心,一边咬着笔杆一边笑着说,能和父皇想到一块儿去了,真好!”颜音娓娓诉说着,似乎已经沉浸在回忆之中。

“其实每次觐见父皇,三哥身上都带着它,几次想把它呈给父皇,但始终不敢。三哥还说过,要是有一天父皇立储了,不管是不是他,他都会把这折子呈给父皇。三哥说若是自己成了储君,必然要把自己的想法和父皇谈清楚,拼着挨顿打便是。若自己不是储君,也要把它献给父皇参酌,不管是对是错,总归是为咱们大源好,父皇兼听一些不一样的想法,也是好的……”

“亭儿……亭儿这傻孩子……”颜启晟声音悲恸,单手撑在额头上,五指张开,挡住了眼睛,“朕为何迟迟不肯立储?不就是在等他长大成人吗……”。

颜音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三哥一直觉得父皇并没有属意于他,他十八岁才入朝参政,之前都在最苦的地方练兵,而大皇兄、二皇兄十五六岁就随军打仗,上殿议政了。还有,他差事办好了是应该的,从来没有奖赏。若没有做好,二皇兄就没事儿, 三哥却一定会受罚……”

“亭儿……是这样想的吗?”颜启晟颤声问道。

颜音含泪点头,“三哥不求这个皇位,只想博得父皇公公平平的一个点头,一句夸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