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郎死了。”来人是个皮肤黝黑的虬髯大汉,脸上也刺着奴印。

“金郎死了……”颜音手中的粽子,嗒然落地,埋没在长草之中。

颜音似乎已经无法思考,只呆呆地看着那人的嘴唇一张一合的诉说。

就在初一那天,大皇子颜充带着一干宗室郎君来这里行猎,那天似乎是哪位郎君的生日。一伙人猎了大半天,只打下几只鸟来,都觉得不过瘾。那位过生日的郎君便提出来,说不如找个奴隶猎着玩,便找上了金郎。金郎被他们用马驱赶着,直跑了大半个时辰,最终才精疲力竭,被射死在湖畔,尸身沉入了湖中,始终没有浮上来……

颜音只觉得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身后一双手伸了过来,稳稳扶住了他的肩膀,正是安公公。

颜音跌坐在长草中,怔怔看着湖面,泥塑木雕一般一动不动,已经待了一个多时辰。但心中的情绪却如江河奔涌一般,无止无休的鼓**着。

这件事,虽然残忍,但大皇兄却不会受到任何惩罚,下奴的命,就是草芥一样,无论被射死,杖死,还是砍杀而死,便是平民也无须抵命,更何况皇子贵族……

颜音只是后悔,那天,如果再多劝几句,劝动金郎答应脱籍就好了,抑或根本就不管脱籍不脱籍,直接把金郎调到自己身边为奴,也就不会发生今天这种事情。那时候,总是想着,自己和金郎平等相交,若让他作为自己的奴仆,实在是玷辱了他……可是跟失去性命相比,这点辱又算得了什么?一念之差,铸成大错,颜音心中又痛又悔,泪水滚滚而落。

又想起初次相见时的金郎,那样呆呆地笑着,小心地啃着胡饼,只要一点点爱和温情,就可以让他忘掉所有的伤,却又固执地坚持着自己必须坚持的东西。

“你为什么总是不落款?”

“亡国之子,哪有颜面落款……”

“可是你画得这么好,就算只是零散的素材,也该署个名字,让后人知道那是你的大作。”

“把我的画融到你的画里就好了。”

颜音清楚地记得金郎说这句话的时候,那一脸憨厚的笑。

“你不能常常来这里看鸟,想不起鸟儿姿态细节的时候,只要看看我给你画的那些画,就能找到参照了。”金郎眯着眼睛,满脸宠溺的表情,倒像是个疼爱幼弟的大哥哥。

“若可以……把我画的最好的那张,和父皇的画,收在一处吧……行吗?”金郎的声音低低的,有些迟疑。

“没问题!我一定办到!”

颜音当然记得自己当初的那句承诺,但却一直没有所有行动。总觉得以后的岁月还很长,彼此还年轻,金郎的画,越画越好,最好的那一张,应该在几十年后才会出现吧?却没想到,以后再也看不到金郎的画了……

第一次,颜音踏入了金郎口中这腌臜污秽之地。

低矮的版筑土坯房,屋顶苫盖着茅草,柳条编的鸟笼鸟舍沿着墙根儿整整齐齐码放成一排,周围是白桦木的栅栏,那木头上的树疤像是一只只眼睛,盯着颜音这位不速之客。

屋里只有一席,一枕,一灶而已,虽然很简陋,但夯平的泥地一尘不染,半点也不腌臜。西首码放着几个很大的柳条箱,很是扎眼。

那虬髯汉子走过去,一一打开了那些箱子。

箱子里满满的,都是羽毛。灰色的雁羽,银蓝色的喜鹊羽,雪白的天鹅羽和鹤羽,当然也少不了翠鸟的翠羽……这些羽毛,都按照颜色,分门别类收拾得整整齐齐。

最后一口箱子几乎是空的,里面只有一件衣服,颜音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自己当年给金郎的那一件。

颜音走过去,拿起了那件衣服。或许是因为金郎个子长得太快,这件衣服没穿多长时间就小了,所以显得很新,衣带上粗劣的针脚历历在目,那还是阿古的杰作呢……

颜音不禁有些感慨,忽听嗒的一声,从衣服中掉出一样东西。颜音低头去看,见正是那枚琥珀洒金的琉璃……

“三郎君……”

庆伯的呼唤,让颜音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一抹苦笑,凝在脸上。

那些羽毛,全部做成了那件羽衣,被自己穿回了燕京,这康氏龙兴之地,又在那场沙暴之中,化为了灰烬。尘归尘,土归土,也算是……替代金郎落叶归根了吧?这个地方,既不太南,也不太北,不会很冷,也不会很热,那些鸟儿的魂魄,应该也会欢喜的吧?

说起来,金郎和大哥一样,都是沉到了湖里,再也没有浮上来……

这天是个大晴天,难得的小阳春天气,阳光透过窗纸照进屋内,把整个屋子都蒸得暖洋洋的。

可是颜音却依然拥着被子,手里抱着个盛满热水的大瓷瓶,似乎还是瑟缩着,像是寒天里刚从外面进屋,还没暖和过来的样子。

庆伯和颜音相处久了,也发现颜音的身子确实很差,并不像王爷说的,为了逃避从军而装病。但又看不出颜音有什么头疼脑热,发汗泄泻等明显的毛病,只是那么隐忍着,一看就知道不舒服,却又不知道哪里不舒服。

“三郎君,你这身子,到底是什么病?说给老奴听听,老奴也好去跟王爷回话儿。”

“父王不是说我是装病么?你就当我装病就是了……”颜音的语气,有些赌气,两片薄薄的嘴唇嘟着。那嘴唇的颜色,是淡淡的粉色,被那身簇新的青缎夹袍衬着,泛着浅浅的紫。那夹袍是刚刚做好的,很厚,显得圆鼓鼓的。颜音穿在身上,倒像是凭空小了几岁。

“王爷可从未这么说过,三郎君你误会王爷了。只是你一直不肯说这病到底是个什么症候,有什么名目,王爷自然摸不着头脑,莫说王爷,就是老奴跟三郎君朝夕相处,心里也糊涂着呢,知道三郎君身子不爽,又不知道怎么不爽,这不是让人干着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