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遥呼医士寄方书
章节报错
颜音接过那几张画,反复端详了半晌,检出一张来,翻到背面,提笔在上面写下了一个药方。
“庆伯,求你……把这些画卖了,换些钱,照这个方子抓些药来。一定要去惠民药局抓,那里的药……品质好些。”
“三郎君,哪就到了这地步了呢!咱们府里就有药房,老奴去跟王爷说,王爷不会不给你吃药的啊。”
颜音摇头,“不要……不要告诉父王。一定要去惠民药局。”
“那也不至于要卖画啊!老奴的月钱尽够用了。”
“我哪能用你的钱……你孤身一人,一辈子攒点钱不容易。”
“老奴孤身一人,留着钱也没用,当花的时候,只管花了就是。况且咱王府中人出去卖画,总归是太扎眼了些,会惹来物议。”
颜音想想庆伯说的也有道理,便点点头,“那好,生受你了,将来……我一定十倍还你。”
庆伯并没有去惠民署,转头却进了颜启昊的房。
颜启昊正在房里,看阿古寄给颜音的,所谓的“信”。
那其实算不上什么信,没有几个字,大多数都是画,画技虽然粗劣,但却很是生动。那上面的内容,大多都是颜启昊所熟知的。军中的军奴,地位比富户贵族的家奴还远远不如,人人都能欺凌,尤其是阿古这种犯了罪不能脱籍的。但军中向例如此,一时之间,谁又能改变……
这一张,画的是阿古小指被弄折了,伤好后骨头却没有对正,增生出一个小肉瘤来,阿古在那个肉瘤上套了一片叶子,又把肉瘤用花汁涂成红色,扮成一枚小樱桃,后面画着阿古自己大大的笑脸,那枚奴印也清晰可辨。
颜启昊眼中酸酸的,几乎落泪。阿古就是这样的性子,天塌下来也只管当被盖,从悬崖上掉下去也要随手采一朵花。
颜启昊不由得想起了当年初见阿古时的情景:那日骑马巡视军营,见阿古不知因为什么,被几个军卒围着推搡,阿古兀自笑嘻嘻的,对那几个人点头作揖,口中哥哥、叔叔的乱叫着求饶。这种争闹军中每天都有,只要不出大乱子,也没人理会,但是既然看到了,自然要出手制止。
颜启昊刚要开口,只见阿古一个翻滚,径自向自己马蹄下冲了过来。颜启昊忙一提缰绳,双腿一夹,将马向旁侧一带,堪堪躲开了阿古的身子。却见阿古已经翻身站起,双手捧着一只小刺猬,笑着对它说道,“小笨蛋,差一点就被马踏到了,你知不知道?”那小刺猬仰面躺在阿古手心,露着粉红的肚皮,像知道阿古不会伤害自己似的,全身的刺都收敛着。阿古抬眼又对乌椎笑着说,“你也是,差点儿就被刺到蹄子了。”
两句话,倒把颜启昊逗得扑哧一笑。阿古闪着亮晶晶的眼睛,也不畏惧,仰着头笑着问道,“你是大将军吧?”一口整齐的牙齿,倒有几分像是蒲罕小时候的模样。颜启昊当即便把阿古从军奴营提拔了上来,做了自己的亲兵。
一晃,十年了,当年那个瘦小的少年,已经在去年去了……那是此次和谈之前,最关键的一场胜仗。自己亲定的计策,在夹湫谷设下埋伏,准备火攻。以军奴营作为诱饵诈败,诱敌深入。那一场大捷,歼敌两万,但三千军奴,无一生还。
这八年,是颜启昊戎马生涯最郁闷的八年,少年时屡战屡胜,每每在危急时刻逆转狂澜的好运气似乎已经远去。和南赵拉锯一般的纠缠了八年,最辉煌时打到过长江,最狼狈时被兵临燕京城下,这一场经年累月的大战,直把河北河东的大片土地,变成了修罗场。
这一两年,中都时不时总有些官员上表弹劾,说颜启昊领兵无能的也有,贪墨军饷的也有,甚至和南赵暗通款曲的也有,虽然都被皇上压下来了,但多少还是有些芥蒂。大皇子和二皇子两个,又对铁鹞子军虎视眈眈,企图从颜启昊手中夺走兵权。内外交困之下,颜启昊的性子也越来越暴躁,这样一来,在朝野中的人望,也不免每况愈下。
颜启昊翻到最后一封信,那是唯一没画笑脸的一张。上面画着一些线条,几个小圆球,以及一些虚线和箭头,还有一二三四的步骤标注,和输赢的字样。题头写着出纲两个字,颜启昊琢磨了半天,才明白是弹珠“出纲”的玩法规则。
想必是要教给音儿的吧?最后的落款是阿古的名字,还有日期。颜启昊默算了一下,那天,正是那场大战的前夜……
那张纸上有几处水痕,将纸皱缩起来,像是一朵朵暗刻的花,不知道是音儿留下的,还是阿古留下的……
颜启昊深长叹息了一声,红了眼圈。
听完了庆伯的禀报,颜启昊将那张药方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
这一面的药方,颜启昊全然看不出什么门道。另一面的画,画的是一对交颈而眠的仙鹤,间架笔法,意境风骨,都像极了赵肃宗康衍。肃宗一向被世人称为画双绝,几十个儿女只怕谁都未继承下这门技艺,反倒是音儿,倒似成了他的再传弟子。又想到颜音将头发结在顶心,俨然汉家少年的模样,颜启昊隐隐有些后悔:当初,不带这孩子去大梁就好了。可是……当时盈歌新丧,府里连个主事的都没有,丢下这孩子一个人,由一群下人照料,又怎能放心得下呢?
“王爷……您看这药?”见颜启昊半天不说话,庆伯忍不住出声询问。
“让府里药房照方抓药就是,他要什么药,就给他什么药。”
“是。”庆伯的声音,明显带着欣喜。
“别对他说是在府里抓的,只说是从外面买的就好。”颜启昊又叮嘱道。
庆伯连连答应。
“那瓶子……碎了?”颜启昊又问。
“是啊,三郎君心疼得不得了,把那几片碎片,翻来覆去地看个没完。”
颜启昊叹了口气,拿过桌案上一个朱红锦盒,打开盖子,露出一只天青色的葵口小碗。
“这是!?”庆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个跟公主陪嫁过来的那个,几乎一样啊!只不过这个是碗,公主那个是盘子。这……这是要送给三郎君的吗?”
颜启昊点点头,“搜罗了这么多年,只找到这么一个品相完好,颜色也对的。”
“那……王爷不妨亲自拿过去给三郎君?三郎君一定很欢喜。”
颜启昊摇头,“这是给他准备的生日礼物……十六岁,还有三个月,他就长大成人,该剃发了……”
庆伯想到颜音那一头垂顺的长发,没来由的,觉得有点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