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启晟的眼前一片模糊,头痛欲裂,双耳轰轰作响。早晨时的那些情景,反而清晰地一一从耳畔、眼前流过,像是自己在看自己演的一出戏。

“说!亮儿是不是你设计害死的?”颜启晟猛地一拍桌案。

“是。”颜亭低头应道,语气中全无波澜。

“那是你的兄长!你竟然忍心眼睁睁任他被洪水吞没?你还有没有人心?!”

“父皇,难道您不曾杀过兄长?”颜亭抗辩。

“畜生!畜生!给我重重地打!”颜启昊大怒,抖着手,指着颜亭,一时语塞。

“你们别碰我,我自己去衣。”颜亭两臂一震,甩开了围上来的行刑官。

甲胄剥去,发冠摘下,颜亭一直藏着的发髻露了出来。

“你?!你竟然偷着蓄发?你到底想做什么?”汹涌的头痛,侵袭了过来,颜启晟眼前一黑,几乎栽倒,忙用手撑住桌案,才不至于失仪。

“父皇,《大源会典》只说成年男子要剃发,却并没有说不许蓄发。若父皇认为这是罪,儿臣愿意认罚。”颜亭不急不惧,声音平静。

“打!快给我打!”颜启晟咬着牙,恨恨说道。

不知道打了多久,那始终一声不吭,默默忍受的少年开始抑制不住地呻吟起来。

颜启晟走过去,扳起颜亭的脸。

那张俊美的脸上,晶亮的是汗,殷红的是血。血悬在唇上,如珠。

“为什么?为什么要害你二哥?就为了争这个皇位吗?”颜启晟目眦尽裂。当年自己兄弟争位,使尽了各种手段,但始终守住了这条底线,不曾真刀真枪的直接加害手足,自己即位后杀了那几个兄弟,也是因为他们密谋造反,若他们安分守己,自己自然会让他们得享天年……而这孩子,竟然如此凉薄吗?颜启晟越想,越是失望。

“不为什么,看他不爽,我没有这样无耻的二哥……”颜亭微微笑了,齿缝间染着血,显得狰狞。

颜启晟一阵心寒,狠狠地撤回手,下令:“给我继续打!”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行刑官跪地禀报,“启禀皇上,三皇子已经昏了过去。”

“泼醒!”颜启晟下令。

又一次,颜启晟抬起颜亭的下巴。

颜亭神情迷离,萎靡地几乎睁不开眼睛。

“你说实话,为什么要害你二哥?”颜启晟沉声问道。

“因为……因为他毁了音儿,他毁了音儿……他毁了音儿!他毁了音儿——!”颜亭用尽全身力气大吼着。

颜启晟一怔,一时没弄明白。

“我小心翼翼呵护了八年的音儿,我捧在手心,含在嘴里的音儿,多看一眼都觉得亵渎了他,多碰一下都觉得玷辱了他,就被那畜生生生糟蹋了……我……我恨不得把那畜生挫骨扬灰!给他留了个全尸,已经是太便宜他了……”颜亭说着说着,哭了起来,是那种完全不顾身份,不顾脸面的号啕大哭,仿佛在用整个性命嘶喊。

所有的行刑官都呆呆愣在当地,这种宫闱秘事,听见了已经是祸患,若再有表情,便是嫌自己活得长了。

“音儿……音儿……音儿在哪里?我要去找音儿……”颜亭突然有些恍惚,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啪的一声,怀中的折子掉了出来,几点血,溅了上去,像点染了数朵繁花。

颜启晟俯身捡起那折子,翻了开来,只看了两眼,便勃然大怒,抖着手喝问:“这是什么?你要做什么?谋朝篡位吗?上谕都写好了?啊?!杀了你二哥,下一个是谁?是朕吗?!”

“还给我!快还给我!这是我和音儿的宝贝,快还给我!”颜亭似乎已经神志不清,踉跄着扑上去抢,完全没有意识对面的那个人是他的君父。

颜启晟闪身躲开,但饶是如此,手腕还是被颜亭抓了一下。一道血痕,在明黄色的箭袖掩映下,是如此的刺眼。儿子伤害父亲,即便是在寻常百姓人家,也是人伦大罪,颜启晟几乎是本能的一缩手,用袖子遮掩了,不愿意让别人看到那道伤。为什么这样做,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几个行刑官上来,制住了颜亭。但颜亭还如疯了一般,奋力挣扎,口中嘶声唤着:“音儿”。

颜启晟怒道:“给我绑起来打!”

“不要绑我!……不要绑我!爹爹!父王!不要绑我!爹爹——!”颜亭一边挣扎,一边恍惚地大呼,浑然忘了自己的身份,浑然忘了自己幼时的那个“爹爹”和“父王”,如今已经是君临天下的帝皇。

颜亭很快被结结实实绑缚在了刑**。此刻他反倒安静了下来,而且出奇的安静,一双眼睛,澄澈清明,只是盯着那折子。

“说!这到底是做什么用的?”颜启晟又问。

“没什么用……现在已经没用了……”颜亭反复摇着头,似乎已经无法自控。

“你为了争这个皇位,杀了你二哥,莫非还要弑君吗?”

“父皇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您说我是什么,就是什么……不过所有这些,都不关音儿的事,他不知情……”

“你十五岁大婚,如今尚无子嗣,因为什么?你心里难道没有对音儿转着龌龊心思?你跟你二哥相比,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是啊,我有……我一直都有!只是不敢对任何人说……我做梦都想着……将来我若继位,必然要和音儿……山河共享,日月同辉!”颜亭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双颊泛着红晕,笑得甜美而幸福。

“山河共享,日月同辉”颜启晟被这八个字震惊了,久久无语,最后颓然一挥手,“把他的嘴堵上,打吧!”

头,剧烈的疼痛,再后面的记忆,像是浸了水的册,模糊成一片混沌。最终打了多少,颜启晟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行刑官跪地禀报了一句什么,自己说了几句什么,然后那屋子就空了,只剩下久久不散的血腥。颜亭脱下的锁甲,堆放在地上,散发着军营中特有的浓烈气味,和自己少年时身上的气味,一模一样……

“是啊……朕也杀过兄弟……也有不得不杀的理由。但对你来说,那是兄弟,对朕来说,每一个,都是儿子……”

颜启晟猛然想起,在源国,有个没有人能证实的古老传说,说是人受杖刑时,若是不绑缚,百杖未必会死,但若绑缚着,只要超过百杖,人必然丧命,纵然神医国手,也回天乏术。

想到这里,颜启晟蓦地心头一空,仿佛心脏被人硬生生摘去了,胸口一阵冰凉。应该没有百杖吧?一定没有!而且,并不是从一开始便绑缚着的……各种患得患失的念头纷至沓来,彻骨的寒意骤然逼近,仿佛一重丧子之痛上面,隐隐然又一重丧子之痛悬在了头顶。

颜启晟惶急地抓住颜音的腕子,颤声问道:“音儿,亭儿不会有事的,是吧?他会好好的,对不对?”

“父皇……”颜音眼中含泪,“音儿以性命担保,一定能保住三哥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