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茂却玩味一笑,低低叹道:“是嫡长子又如何呢……”

颜音却没有理会康茂的感慨,只是睁大了眼睛四处张望。只见那边房门大开着,里面空无一物,只有地上摆放着几个蒲团而已,甚至连灯烛都没有。

“你就住在这里?”颜音指着那空****的房间,问道。

康茂点点头。

“什么都没有吗?床榻、被褥、灯烛这些都不给你?他们怎么能这样?!”

“不这样能怎样?质子而已,还想怎样……”康茂一叹。

“你等着,我去拿被褥来。”颜音说着,搓了搓双手,就要攀上那梅树。

“不可!”康茂拦住了颜音,“他们怕我自尽,所以除了蒲团,什么都不给我,就是这炭炉,也是锁住的。若要这些东西也行,但他们就要派人十二个时辰盯着我。我好静,不愿有人打扰,就这样,挺好的……”

颜音低头去看那炭炉,见果然那盖子与底炉相扣,边缘落着锁,又抬头看了看康茂,见他身上只是一袭襕衫,很是单薄,担心地说道:“天冷,你这样会生病的。”

“有茶暖着,还好。”康茂一敛眉,幽幽说道。

“那……你会自尽吗?”颜音问。

“不会。”康茂摇头,“我是质子,若自尽了,你们自然会要求另外的皇子为质,那岂不既赔上了自己性命,又害了其他兄弟吗?”

“你既然都这样说了,那他们的担心就没道理。你等着,我去帮你拿御寒的衣服!我知道后殿那里,还有茶叶和茶具,我去拿来,你教我分茶可好?”

“不可!那些东西是祭拜祖先用的。”康茂连连摆手。

“我们为什么要祭拜祖先,不就是希望祖先能保佑我们吗?祖先不会眼睁睁看着后代挨饿受冻不管的!所以,拿来用用没关系,祖先不会怪罪的!”颜音用力点了一下头,像是要强调自己结论似的,挥了挥拳头。

康茂一怔,倒是从未听说过这样的说法,但一时又无法辩驳,一迟疑间,见颜音已经顺着梅树的枝干,攀上了墙头。

“小心!”康茂叫道。

颜音笑着挥了挥手,像个猴子似的,一闪身翻墙而去。

康茂抬头看着那积雪缺了一块的墙头怔了半天,方摇头苦笑了一声。

康茂缓缓转身,提起那铜壶,来到梅树下,用一枝浅青色的大雁羽毛,将梅树上的积雪,一点一点拂进壶里。那种淡然而娴雅的姿态,一如在禁宫中,艮苑里一样。贵为太子或是沦为质子,在他身上,丝毫看不出丝毫不同。

只过了一炷香的工夫,颜音便回来了。

只见他坐在墙头上,抛下一个大包袱来,然后便要再度去攀那梅树。

“踩着我肩膀下来。”康茂说着,走到墙边,背对着墙站好。

“我很重的……你脚上又有伤。”颜音有点迟疑。

“不妨事,来吧!”康茂高举起双手。

颜音把双手放入康茂手心,缓缓地,面对着墙,将双足踩在了康茂肩膀上。

康茂微微蹲身,颜音也蹲了下来,康茂只一托一举,便把颜音稳稳放到了地上。两个人面对着面,相视一笑。

“谢谢太子哥哥!”颜音说完,便去解那包袱。

里面除了茶和茶具,还有一件披风。

颜音把披风递给康茂:“这是我的,你先穿上御寒,被褥太大,现在拿会被他们发现,等天擦黑我再偷偷丢进来。”

康茂接过那披风,见是个两面发烧的裘皮披风,外面是黑色的水獭皮,里面是带花纹的貂鼠皮。

“你快穿上啊!”颜音催促。

康茂不便拂逆颜音的好意,便一抖手,将那披风披在了身上。

那披风长度不短,穿在颜音身上应该及地面了,此时穿在康茂身上,也盖过了腰臀,看上去倒也还算合适。

颜音歪着头一笑:“很暖和吧?”

康茂笑着点点头:“这是你的?”

“嗯!”

“你小小年纪,不该穿这种大毛裘皮。《曲礼》云:童子不衣裘裳。《说》云:裘大温,消阴气。在赵国,无论男女,直到十五岁成童,才可以穿裘皮。小儿之病,皆从‘饱暖’二字而来。男孩儿本是纯阳之体,穿这么暖和,反倒会让身子更畏寒。”康茂娓娓道来。

颜音微张着嘴,怔怔听完,又皱着眉头想了片刻,才反驳道:“我觉得你说的不对!若按照你说的道理,一个人饿了,就偏不给他吃东西,难道这样他就会越来越耐饿,身子会越来越强壮吗?我觉得不会!这样只会让他吃更多苦,受更多罪而已……”

康茂一怔,觉得这比方不恰当,但一时又想不出怎么反驳。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的人怕热,有的人畏寒,怎么能一概而论?就像……”颜音顿了一下,抬眼看到那梅树,继续说道,“就像那梅树上的梅花,在大梁现在就开了,在燕京要过了正月十五才开呢,若到了源国的中都会宁,则根本活不了。梅树就是比松柏更畏寒,你偏要冻着它,就只能是害死它了……”

康茂听着,突然觉得这孩子的这番话似乎有深意,人们常常推崇严父教子,对孩子锤炼打磨,也许并不是最好的教子之道?

颜音说着说着,竟怔怔流下泪来。

康茂见了,忙用手帮他拭泪:“怎么了?”

“没什么?”颜音转头避开了康茂的手,自己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这衣服,是我娘帮我做的。我自小体虚畏寒,也有人说过不能捂,要冻着,娘不听那些,她怕我受苦,说总要冷暖适度才好……以前在府里,后面总是跟着丫鬟捧着衣服,稍稍见汗或是觉得冷,就会替换一套。便是在室内,风向变了,该开哪扇窗户,关哪扇窗户,也都有人照顾得妥帖,现在娘去了,再没人管这些了……”颜音说着,垂下了头。

康茂心中一软,轻轻拍了拍颜音肩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心中又是暗暗咋舌,原来都以为源国只是蛮荒粗陋之地,山野未开化之民,却没想到源国王府之中的种种讲究,竟是比大梁皇室还要精致几分。转念又一想,赵国朝中通晓源国军政化之人,少之又少,宗室之中只怕没有人会说源国话;而源国像这样七八岁的宗室孩童,便已经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连分茶都知道。正所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仅从这一条上,赵国便已经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