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启昊始终觉得,上一役走脱了康茂,致使南赵又能和大源分庭抗礼,是自己的奇耻大辱。这耻辱,只能用胜利来洗刷,打过黄河,攻占大梁,甚至打过淮河,进逼长江,才能让自己、让音儿扬眉吐气,才算是为叔父报了仇,所以,这一役,只能战,不能和!

颜启昕虽然也不相信康茂,但却认为趁和谈休养生息,顺便拿些金帛岁币,倒也没有什么坏处。不能总是趁黄河封冻进兵,自家的水军也要在河东河北募兵,尽快组建操练起来。便是两国长期划黄河而治,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反倒是有黄河天险可守,更安稳些。但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背后,则是另一番心思,他多年来当惯了闲散王爷,早已受不了军中的艰苦,想着趁和谈返回中都会宁,再也不回来了。

颜启昊深知自己这个八弟的心思,也不说破,只让他亲自护送南赵使臣北上,也算是让他趁机松泛松泛。

就如同在热油锅中滴进了一滴水,南赵使臣秦柏一入会宁,便搅得大源朝野上下一片沸腾。战还是和,各方意见依然针锋相对。南赵降臣多半主和,他们人数既多,又占据了大量机枢要职,势力已经不容小觑。女直勋贵们也各怀心思,意见不一。那秦柏又四处游说,甘词厚币,巧舌如簧,竟也打动了不少人。一时间,倒是主和的声音占了上风。

这日天气晴好,颜音带着安述羽和一个小黄门在市井中游逛玩耍,转过一个街角,便见一顶顶小轿,披着红,挂着彩,从一个高墙院落中鱼贯而出,看上去很不寻常。

“那是什么地方?”颜音问道。

“哦,那是洗衣院。”小黄门朮可答道。

“洗衣院?那是做什么的地方?洗衣服吗?”颜音又问。

朮可嘻嘻一笑,“也是也不是,那里是囚禁犯错宫人的地方,不过也没有让她们闲着的道理,宫里的幔帐、氍毹、毡毯等大件织物,都是每年四季各更换一次,换下来的,就拿到这里让她们洗濯。”

“哦……”颜音拖长了声音应了一声,又笑道,“若你犯了错,也来这里吗?”

朮可掩着嘴笑道,“来这里的都是女人,我来这里做什么?我又没有伺候那些达官贵人的本事……”话未说完,便听到安述羽重重咳嗽了一声。朮可忙抬眼去看,见安述羽狠狠瞪着自己,吓得一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便住了口。

安述羽性子温和,对下极为宽厚,这些小黄门倒也不怎么怕他。

颜音情知这里面有事,但当着安述羽,却不好再问,只得转过话题又问道:“怎么会有这么多宫人犯错?”

朮可偷眼看了看安述羽的脸色,见他没什么表示,这才回答说:“其实里面根本没有几个犯错宫人,几乎全是那些南赵宗室女子,年纪小的和皇上想自己留着舍不得赏人的,都放在这里了。”

安述羽见朮可还是口无遮拦的乱说,便作势欲打。朮可吓得躲到了颜音身后,蹲着身子,扯着颜音的衣服大呼:“小三郎君救我!小三郎君救我!”倒把颜音和安述羽两个人逗笑了。

颜音扯了扯安述羽的衣袖,示意安述羽饶了朮可这一遭,又转头问朮可:“那这些轿子又是做什么的?红艳艳的,倒像是娶媳妇。”

朮可拍掌笑道:“小三郎君你还真说对了,这就是娶媳妇。前儿皇上从里面拨出一批女子,分赐给那些南赵降臣作为姬妾,这不是用花轿一个一个挨家挨户抬过去么!听说这已经是第三波了!”

“哦……”颜音轻轻应了一声,他每日在颜启晟身边伺候,自然知道他正为和战之事忧心,也知道他和父王都是主战的,但朝中主和的声音太多,一时不好处置。自秦柏来后,南赵降臣又有躁动之象,原来是要用分赐南赵宗室女子的方法拉拢稳住他们吗?

在颜音心中,自然是对战争十分厌恶,但每日在颜启晟身边伺候,对于他开疆拓土的雄心也是钦佩的。北地苦寒,南朝富庶,身为帝王,谁不想占有四海,统一天下呢?在军中时,因目睹着每一个承受了战争苦难的人,便分外厌战,如今隔得远了,那些惨状模糊了,那种感觉也渐渐淡了……毕竟,和自己的生活其实并没有什么相干。

“哼!这些南赵降臣可是交了好运了,留在洗衣院的,可都是最好的货色,大郎君,二郎君求了好多次都没求来一个,倒是便宜了他们去!”朮可兀自愤愤不平。

这一次,没等安述羽有所表示,颜音便抢先斥道:“以后不许再提南赵降臣这种话!皇上三令五申,都是大源臣子,不要再说什么降臣不降臣的。”

朮可见这位年纪幼小的小三郎君板着脸一本正经的训斥自己,倒是别有一番威严气度,不禁低下头去,轻轻吐了吐舌头,再也不出声了。

回到寝宫,颜音便把朮可单独叫了过来问道:“那洗衣院还有什么好玩的事儿,你再跟我详细说说。”

朮可知道颜音到底还是好奇,只是有些话不好当着安述羽问,立刻放松了下来,笑道:“也没什么好玩事儿,只是这次赏给那些南赵……人的,都是宗姬,身份可不低,还让他们随便挑选,大家不服气罢了。”

“宗姬……”颜音微微蹙着眉头,低低重复了一句。

“对了!”朮可拍掌笑道,“还有一桩奇事,说是有个叫朱泽的武官,也是南赵过来的,现任九门副提举。这个人很是奇怪,他挑了个和三郎君差不多岁数的小姑娘,偏生还是个最丑的,脸上有一大片疤痕,容貌已经被毁了,真不知道怎么想的。”

“那姑娘叫什么名字?”颜音问道。

“不知道……”朮可摇头,“只隐约听说小名唤作珠儿。”

“珠儿!?”颜音一惊,随即又抿起嘴,蹙起了眉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二日,当朱泽听到下人来报说小三郎君颜音求见的时候,惊得满脸都是冷汗,却又不得不延请颜音进来。

“不知小三郎君光临寒舍,有何指教?”朱泽抱拳拱手,也不让座,开门见山便问来意,分明是不想让颜音久留的意思。

颜音眼珠一转,打量了一圈周遭。这间厅堂完全是源国形制,靠墙一圈火炕,上面摆着炕桌,桌上黑釉梅瓶中一束干枝梅摇曳生姿。那朱泽三十多岁年纪,穿一身女直人最常见的海青衣,五短身材,黝黑脸膛,看上去全然谈不上儒雅风流,但不知为何,却透着一股南赵人的冲淡平和之气来,一看便知不是女直人。

“听说你新娶了一个南赵宗姬,小字唤作珠儿?”颜音也不废话,单刀直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