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世上荣枯无百年

“哎哟！这不是燕神医嘛！可把你盼下山啦！”

几个原本围着水粉摊子挑挑拣拣的大婶子、小媳妇看见颜音兄弟两个，忙拥了过来。

颜音来到渤海后便隐姓埋名，改姓燕。因为医术高超，性格和蔼，又不收诊金，渐渐有了些名气，被十里八乡的百姓尊称为“燕神医”。

“什么神医不神医的，快别这么说。”颜音连连摆手。

“你可不知道啊，大雪封山这几个月，你在山上猫冬，我们可是连生孩子都不敢生了呢，生怕万一难产，没有你燕神医在旁照料，那还真是不放心呢！”一个胖大婶说道。

虽然明知道是调侃，但是既然说到了病症，颜音还是认认真真地回答道：“家兄和我都有宿疾，冬日里离不了山上的温泉，不过顾、江两位稳婆的医术不差，一般情况都能应付，你们只管找她们两个便是。”说到这里，颜音皱着眉头思忖了片刻，又道，“若是胎儿横生逆长，她们觉得棘手，你们可以提前几天派人上山找我。只是路不好走，要注意安全。上山要走一天，在山上住一夜，次日再一起下山才行，可不能贪快赶路。”

“那可不行！这冬天里大雪封山，连最好的猎户都不敢轻易上山呢！万一出了人命，可不是闹着玩的。寻常人还罢了，若是你燕神医有个三长两短，日后我们有病找谁去？”一个白净的小媳妇说道。

“是有危险，但小心些还是可以上下的，毕竟生产是件大事，关系到两条人命，不可轻忽。”

“那要是你下山来，你哥哥怎么办？”那小媳妇继续问道。

颜音转头看了一眼颜亭，“家兄一刻都离不了我，自然要跟我一起下山。”

颜亭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并不在意众人在谈论什么，眼睛只是盯着颜音，见颜音看过来，便侧头微微一笑，作为回应。那笑容高贵而娴雅，一点都看不出他是个失心病病人。

颜音却是心中一痛，花了十年时间，终究还是没能让三哥的病有半点改善……

“唉！”胖大婶叹道，“你哥哥这是多英俊的一个人啊，怎么摊上了这种病，真是可惜。”

还没等颜音答话，一个半老徐娘挥着帕子接口道：“我说燕神医啊，你这么着和你哥哥在一起可不是个事儿啊，难道你们兄弟俩都要打一辈子光棍？”

“是呀！”一个老妇人帮腔，“你怕不是得有二十岁多了吧？”

“早几年就年过二十了。”颜音笑道。颜音本就俊美，又生性淡薄，相貌看上去像是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

那半老徐娘又急急插口，“你们住在山上，虽说有奴仆，但这家里没个女人操持是不行的！我有个表妹，今年也二十了，琴棋画样样都来得，是远近闻名的大才女。也是因为自视高，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一来二去耽搁了。我看她倒是跟你年貌相当，你要愿意，我就帮你做了这个大媒，如何？”

听了这话，颜音的脸腾地红了。

一旁那个小媳妇撇了撇嘴，“嫂子你拉倒吧！人家燕大夫是贵人，哪里是你高攀得上的，人家才看不上你那表妹呢！”

半老徐娘不干了，“你这是怎么说话呢？人家燕神医还没出声呢，你倒替他做主了，你算哪根葱啊！”

颜音见两个人越说火气越大，想出言劝阻，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正为难的时候，忽见几个衙役匆匆走了过来。

那几个人神情端肃，脚步匆匆，身上穿着素服，脸上那种种沉静悲痛的神色，让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为首的那人手里拿着一张官府告示，贴在了墙上。

颜音见那告示是白底黑字，而不是寻常的红底黑字，心中便咯噔一下。想要凑近去看那上面的字，两条腿却像灌了铅似的，迈不动步子，心突突直跳，手心中全是冷汗。

几个衙役站定在告示前，一声锣响，为首那衙役高声诵读：“大行皇帝龙驭宾天……”

一声锣，一句话，让颜音眼前一黑，那一瞬间，周遭的一切像一个漩涡，不停旋转，逐渐模糊，被打碎成斑驳的色块。唯有那衙役大声报丧的声音，一字一句，如利剑一般，不停插入耳中。竟然，又有了那种溺水的感觉，呼吸不畅，胸口像插了一把刀，一跳一跳的痛。

“父皇……”从八岁到十六岁，整整八年，那个朝夕相处，俨然如同父亲的人，再也见不到了……

颜音眼前，一幕幕闪现着和颜启晟相处的过往……揽着自己的肩，让自己坐在御座上，教自己写策论，和自己品评折子，为自己解释朱批，让自己草拟谕旨……

“为什么？”颜音脑中突然闪出这样一个疑问。

为什么这样悉心教导年幼的自己学习处理朝中大政？又为什么让三哥为自己授业？为什么鼓励自己和三哥讨论政事？又为什么迟迟不让三哥正式入朝参政……颜启晟说过的一句话，突然清晰地跳入脑中：“音儿，朕希望将来亭儿和你，也能像朕与你父王一般。”

直到此时，颜音才恍然大悟。原来，父皇从一开始就属意三哥了！传授自己政事，不过是想让自己间接传达给三哥，更希望自己将来成为三哥的左膀右臂。因为当时大皇子二皇子都有军功，母家势力又大，三哥年纪尚小，又完全没有母家的倚仗，父皇不愿意表现得那么明显，只是怕三哥成为众矢之的……

想明白了这一层，颜音已经完全理解了颜启晟对颜亭的深爱与厚望，只是造化弄人，阴差阳错，弄到了今天这个境地。

颜音转头看向颜亭，只见他眉目俊朗，长身玉立，头巾的系带在风中飘飘舞动着，显得那样气度不凡，真可以当得起人中龙凤这四个字，可是，没有人知道，他从身到心，都已经残破不堪……如果没有那些事，如果没有那一场杖责，三哥此时，也许已经荣登大宝，执掌天下了吧……想到这里，颜音眼中蕴满了泪水。